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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暂居在眉庄的存菊堂,虽然窄小些,两人却是情谊融融。仿佛还是幼年时,她常常和我头并头捱在床上说着悄悄话,月光如水从窗前倾泻而下,如开了满地梨花如雪。眉庄的头发极长,黑且粗,洁白月色下似一匹上好的墨色缎子,从纱帐里流出来。
眉庄掰着指头算日子,“今日是二十五,顶多不过二十九,必死无疑。”她“咯”地轻笑了一声,“也不枉我伤了自己。”
我小心察看她的伤口,埋怨道:“你也真是的,何苦要烧伤自己。幸亏现在天冷,若是在夏天必定要化脓。”
眉庄不以为然道:“顶多不过是留个疤痕而已,换她的命也不算亏。”她又道:“若不让皇上亲眼见到我烧伤的伤口有多可怖,他永远不会知道焚火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只有见到我的伤,皇上才会想到若是烧在你身上,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更加对慕容世兰恨之入骨。”
也许仇恨真的会让一个人心思缜密吧,这样的眉庄勇气和心思令我敬服。
想是受伤的缘故,她的容色有些苍白,明亮的烛火若漂浮的红光,照耀之下她的肤色更似透明的颜色,她望着南窗下一株幽幽吐香的水仙,喃喃道:“来日慕容世兰一死,我倒不知道和谁斗了。”
我微微一笑,语中带了凄凉之意:“这个宫里要斗还不简单,人人都可是敌人。要不斗也简单,默默无闻即可。新人会源源不断的进来,姐姐还怕以后的日子会寂寞么?”我道:“你还是担心自己的伤势吧。待疤疖脱落后,我去拿舒痕胶给你用,去疤是最好不过了。”
过了两日清晨去向皇后请安,众人皆在,陵容仿佛浑然忘了当日雪中之事,向我和眉庄嘘寒问暖了一番,道:“姐姐若是在眉姐姐处不方便,来我处也好啊。”
我笑道:“没什么不方便的。也只是暂住,过一段时日棠梨宫修整好了,就可以搬过去了。”
她对眉庄关切道:“沈姐姐可不许贪嘴吃鱼虾海味,也不能喝酒,对伤口不好的。”
正说着,皇后开了口:“慕容氏不思悔过,心肠歹毒,竟然指使奴才肃喜放火烧棠梨宫,如此十恶不赦,本宫决意严惩以儆效尤赐死慕容氏,否则后宫就无纲纪法度可言了。”
在座众人皆对慕容世兰怨尤已久,尤其我失子罚跪当日,她命后宫嫔妃坐在烈日下曝晒相陪,更是犯了众怒。当时敢怒不敢言,现在皇后此举,却是大快人心,众人纷纷称皇后“治内有方”。
皇后沉吟道:“慕容氏毕竟侍奉皇上年久,本宫就网开一面留她一个全尸吧。”她唤剪秋:“去告诉李公公,准备鸩酒、匕首和白绫,让她自己选一个了断吧,也算是顾念一同伺候皇上一场。”
欣贵嫔畅快爽然地笑:“皇后仁慈,若换了臣妾,见她这么为非作歹,必定要给她来个一刀两断才解气。”
我盈盈笑道:“欣姐姐顶好去做断案御史,碰上个什么案子,一刀两断就完了,最最省力爽气不过的。”
欣贵嫔笑着作势在我身上轻轻拍了一下,道:“莞妹妹这张猴儿嘴,真真是最刁钻不过的。”
众人一时皆笑了,唯襄贵嫔神色恹恹的。直到皇后连问了两声,方才答道:“臣妾近日总是神思倦怠,吃了几味药也不见效,在皇后娘娘面前真是失礼。”
皇后道:“你要照顾帝姬,又近新年忙碌,难免劳累些。”于是叮嘱了她几句好生保养,众人也就散了。
待到午睡起来,我问槿汐,“李公公那边说什么时候赐死慕容氏。”
她扶我起来漱口,道:“冷宫行死刑一般都是在黄昏时分的。”
我想了想,微笑道:“替我好好梳妆,我要去送一送咱们这位尊贵的华妃娘娘。”
于是精心梳理了一个雅致的仙游髻,镶红蓝绿宝石的攒珠四蝶金步摇灼烁生辉,仿佛是闪耀在乌云间的星子光辉。烟紫色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的锦衣,水钻青丝滚边,以平金针法织进翠绿的孔雀羽线。梳妆完毕,槿汐笑:“娘娘甚少这样艳丽的。”
新仇旧恨,我的笑妩媚而阴冷:“最后一面了么,自然要好好送一送的。”
往去锦冷宫的路已经熟了。慕容世兰独自蜷缩在冷宫一角,衣衫整齐,容颜也不甚邋遢。
她见我只带了小连子进来,只道:“你胆子挺大的,冷宫也敢一个人就进来。”
我泰然微笑:“这个地方,我比你来得多,当初余氏,我就是在这里看着她死的。”
她的嘴角轻轻向上扬了扬,“你也要看着我死么?”她本是丹凤眼,乜斜着看人愈加妩媚凌厉:“你这身打扮,不像是来送行,倒像是没见过世面的村野妇人赶着去办喜事。”
我不以为忤,笑道:“能亲眼见你去西方极乐世界,怎能不算是大喜事呢。何况活着的村野妇人总比死了的人好些。”
她冷笑,“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是设计陷害我!”她暴怒起来,“我从没指使过肃喜放火!”她喘息:“他虽是我宫里的人却不是我的心腹,我怎会这样去指使他!”她狂怒之下,猱身就要扑上来掐住我的脖子。我也不避,在她快要接近我的一刹那,小连子反拧了她的双手,将她抵在墙上。
经久霉潮的墙粉经人一撞,簌簌地往下掉,慕容世兰的半张脸皆成粉白,被墙粉呛得咳嗽不止。她犹自挣扎着狂喊:“你冤枉我——”
我用绢子挥一挥,婉转的笑了,“你可错了——是皇上冤枉你,可不是我。我不过——是陷害你罢了。”我和靖微笑,“不过你也算不得冤枉,淳嫔溺水是你做的吧?在温仪帝姬的食物中下木薯粉也是你做的?指使余更衣在我药中下毒、推眉庄入水、拉了江穆扬、江穆伊冤枉眉庄假孕争宠,件件可都是你吧?拿一个火烧棠梨宫来冤了你也实在算不上什么。”
她仰头冷哼:“我就知道,曹氏那个贱婢敢反咬我一口必定是你们指使的,凭她哪里有那个狗胆!”
我大笑摇头,步摇上垂下的璎珞玎玲作响,片刻道:“你还真是知人不明。你几次三番利用温仪帝姬争宠,甚至不惜拿她性命开玩笑,襄贵嫔是她生母,焉有不恨的道理,你以为她恨你的心思是今日才有的么?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你早该知道她有异心了。”
她神色变了又变,转而轻蔑道:“以我当年的盛势,皇后这个老妇还要让我几分,曹氏不过是我手下的一条狗,我怎么会把她放在眼里!”
我拂一拂袖口上柔软的风毛,阴冷潮湿的冷宫里,每说一句话皆会伴随温热的白气涌出,我平缓道:“若是狗便好了,狗是最忠心的。人和狗不一样,人比狗狡诈得多。”
她扬眉,呼吸浊重:“贱人!你和你的哥哥嫂嫂一样狡诈。若不是你哥哥设下诡计假意让王爷对他放松戒备,他又怎能轻易得到那份名单,慕容氏和汝南王也不至于一败涂地!你们宫里宫外联手就是要置我于死地!”
“如果不是汝南王跋扈,慕容一族为虎作伥,又何至于此?你别忘了,你的夫君是皇帝,皇帝的枕畔怎容他人酣睡?你想皇上能容忍他们,真是太天真了!”我的声音清冽冷澈,如冰雪覆面一般让她依旧姣好的脸孔失了血色。
她颓然倒在了一堆干草上,强撑着力气道:“他们是有功之臣,为大周厮杀沙场,战功赫赫…”
我冷冷打断她:“再怎么战功赫赫还是君王的臣子,怎可凌驾君王之上,岂非谋逆。”
她良久无语,我也默默,正在此时,李长带了人进来,与我见了礼,将盛放着匕首、鸩酒和白绫的黑木盘整齐列在慕容世兰面前,向她恭恭敬敬道:“奉皇后懿旨,请小主自选一样。”
慕容世兰回过神来,瞟了他一眼,冷冷道:“皇后懿旨?那皇上的旨意呢?拿来!”
李长依旧垂着眼,道:“皇上的意思是全权交由皇后处理,小主请吧。”
她屏息片刻,重重道:“没有皇上的圣旨,我慕容世兰绝不就死。”她凄然一笑,似含了无限恨意,“他已经亲口下令杀了我父兄,还怕再下一道圣旨给我么?”
李长只是依旧恭谨的样子道:“皇上已经说过,关于小主的任何事都不想再听到。”
她嘿嘿一笑,似是自问:“皇上厌恶我到如此地步么?”说着整理好衣衫鬓发,裙上佩着的一个错丝白锦香囊尤为触目,那股香气,是“欢宜香”熟悉而浓郁的气味,我厌恶地蹙了蹙眉,下意识地退开两步。她端正盘腿坐下,道:“你去请皇上的旨意来。”
李长进退两难,我见机向他道:“李公公缓一缓吧。容我和慕容小主告别几句。”
李长忙道:“娘娘自便,奴才在外候着就是。”
我见李长出去,笑着对慕容世兰道:“对不住,称呼惯了您‘娘娘’,骤然成了‘小主’,改口还真不习惯。”
她斜视看我,淡漠道:“随便,反正我就要死了。”
我把怀中的手炉交到小连子手中,道:“本宫的手炉凉了,你出去再加几块炭来。”
小连子迟迟不肯动身,神色戒备道:“她…”
我道:“你去罢。有什么动静李公公他们就在外头呢。”
小连子依言出去,我站在她身前,道:“你知道皇上为什么厌恶你么?”
她摇摇头,手势轻柔地抚摩着那个香囊,轻声道:“皇上从前很宠爱我,就算我犯了再大的过错,他再生气,还是不舍得不理我太久。”
我淡淡道:“那皇上为什么宠爱你,你想过么?”我冷笑:“只是因为你美貌么?这宫里从来不缺美貌的女人。”
她嗤笑:“你是说皇上因我是慕容家的女子才加意宠爱?端妃也是将门之女啊。”她的身子有点不安,挪了又挪。
我平静审视着她,“你自己心里其实知道,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慕容世兰的左手紧紧握着自己的右手,厉声斥道:“你胡说!皇上对我怎会没有真心。”
我靥上笑容愈发浓,慢慢道:“也许有吧。即使有,你和你的家族跋扈多年,这点子真心怕也消耗完了,一些也不剩了。”
她轻轻笑了,笑的单纯而真挚,如一抹轻淡的晓云,神情渐渐沉静下去,缓缓道:“是么?那一年我才十七,刚刚进宫,只晓得自己身份尊贵,一入宫就封了华嫔。那是个夏天的早晨,我在太平行宫的林子里策马。整个宫里就我一个人敢骑马,端妃虽然出身将门,却也不敢逾越。结果皇上出现了,他拦下了我的马。我当时很害怕,怕他会责骂我,可是嘴上却不肯服气,还想和他赛马。结果他笑眯眯地答应了,赛马我赢了他,他也不生气,还和我一块儿骑。就在那个晚上,皇上宠幸了我。”她的思绪沉浸在往日的甜蜜记忆里,在冷宫昏暗的光线下,似一朵娇然绽放的玫瑰,开在朽木之上,“我才十七呵,就成了整个后宫里最得宠的女人。他说宫里那么多女人,个个都怕他,就我不会,所以他只喜欢我一个。”她幽幽叹息了一声:“可是宫里的女人真多啊,多得叫我生气,他今晚宿在这个妃子那里,明晚又宿在那个贵嫔那里,我常常等啊等,等得天都亮了,他还没有来我这里。”
她突然望着我,“你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