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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皆惊,不由侧目而视。
秦素却早便笃定,有周妪在侧,她在太夫人跟前说上几句话,应该还是容易的。
心念至此,秦素已是长身而起,不疾不徐前行几步,向几位长辈躬了躬身,方恭敬地道:“我日前翻看《孝经》,见上头说‘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言,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请问太祖母,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她的话语,成功地令整屋的人又是一静。旋即,大家看向秦素的目光皆变得古怪起来,绝大部分人都含着强忍的笑意。
《孝经》乃是秦府开蒙读物之一,就连最小的秦彦恭也能说出个一二来,秦素却一本正经地拿着这上头的内容去问太夫人,诸人自是觉得好笑。
第055章 法服说
太夫人愣了愣,想必亦是被这个问题的简单程度给惊住了。
秦素便又长施一礼,恭声道:“还请太祖母恕阿素愚钝,我在乡下这几年,一直没怎么读过书,懂得的不多,所以才想聆听太祖母的教诲。”
落落大方的态度,毫不讳言自己的无知,座中诸人又是一阵变貌变色,这一次,则是好奇的居多了一些。
这位田庄归来的六娘,面皮是黑黄了些,样貌也并不起眼,然那行止间不经意流露的安然从容,却并不惹人讨厌。
林氏此时却是心头微凛,不由自主捏紧了手里粗糙的线头,抬头望向秦素,神情停顿在鄙夷与愕然交错的瞬间。
她的动作委实不小,不少人先去看她,马上便又一脸恍然地将视线再转投于秦素的脸上。
六娘所言,大有深意啊。
乡居数年竟没怎么读过书,林氏身为嫡母,在教养子女这件事上,可不算做得好。
太夫人淡淡地看着秦素,片刻后,眸中便有了一抹沉吟。
女言母过,本就为不孝。
所有人皆以为,秦素这是在变相地告林氏的状,然而,若真想告状,以《孝经》中的内容来发问,却显得太笨了。
太夫人眸中的沉吟,渐渐换成了若有所思,淡然的视线停落在秦素的身上。
虽然生得不大入眼,但是,一个能够说出“聆听教诲”这种话来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是无知之人?还有那种坦荡洒脱的态度,也着实让人无法拒绝。
沉吟了好一会,太夫人方举目往下扫了一眼,和声道:“这问题你来问太祖母,倒不如问你二兄。”她向秦彦昭招了招手,语声十分慈祥:“二郎上前来,好生与你六妹妹说一说。”
秦彦昭依言上前,先向太夫人行了礼,方转向秦素,张扬的眉眼间蕴着一丝和色,温言道:“六妹妹,那三句话的意思是说,不是先代圣人明君所定的合乎礼法的衣服,不可穿;不是先代圣人明君所定的合乎礼法的言语,不可说;不是先代圣人明君所定的德行,不可做。此乃《孝经》第四篇中的内容,其本意是卿大夫事君当谨持,六妹妹可听懂了?”
他的解释很详尽,言语亦浅白,显是考虑到了秦素的理解力,故意用了白话。
如此行止,极具兄长风范。
钟氏此时便转过眼眸,望向秦彦昭的眸中满是欣慰,太夫人亦满意地微微点头。
听了他的解释,秦素面上露出了沉思的神情,复又恍然点头:“我明白啦。怪不得二姊与四姊衣不着锦、身无余饰,连发带都以荆钗替代,每日朝暮只食一溢米粥,无水饮、无粟食,却原来正是遵从先贤教诲,‘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
她这已经是曲解其意了,可是,她将秦彦婉与秦彦贞当榜样来说,旁人倒不好去驳她的话,若说她说得不对,那岂不是连秦彦婉与秦彦贞的面子也驳了么?
于是,秦素的话音落下后,房中又静了一静,众人一时皆有些怔然。林氏则是极为讶异地看了秦素一眼,脸上的神情缓和了一些。
任谁也不会讨厌别人夸自己的女儿的。
“六妹妹,你理解错了,那些话并非实指守丧之制。”秦彦昭显然没理解秦素话里真正的含义,仍是耐心地向她解释。
秦素暗里摇头。
难怪前世死得那样窝囊,她家这位二兄,原来是个只会读书、不通世故的呆子。
他这话一说,第一个林氏便会不喜,而钟氏则会认为秦素这是做了套子让秦彦昭钻,自亦不喜。
果然,两位夫人同时往这里看了过来,林氏瞪着秦彦昭,钟氏则淡淡地瞄了秦素一眼。
秦素未去理会两院夫人的情绪,面上仍维持着蹙眉沉思的神情,转向太夫人道:“太祖母,我真的说错了么?我虽无知,却也知那斩衰之礼乃是《礼记》中所载,那《礼记》不也是圣人明君传下来的么?既是圣人明君所传,那‘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中的‘法服’,不也包括了《礼记》中的斩衰服制这些规矩么?”
太夫人的神情十分淡然,连眼风都未往秦素身上瞄一下。
将话题硬往斩衰礼制上转,原来是想要借着阿谀两位嫡姊来讨好林氏。
太夫人颇有些不以为然。
身为秦府最尊亦最长者,她并不介意儿孙们有些小聪明,但自作聪明却是万万不行的。秦素讨好林氏没问题,但绝不该拿着秦家未来的家主当枪使。
秦素暗自观察着她的表情,见她忽然神态疏离,心中自是一片雪亮。
太夫人此时定然颇为不喜。
不过,秦素并不介意。
秦彦昭本人以及他的身边,都需要好好地、从里到外地清一清,太夫人越不开心,她就越要多挑上几句,让小事变成大事。
“六妹妹,你……”秦彦昭已经被秦素的一番话绕晕了。
若要将道理掰细了说,那得费许多口舌,可是,当着一众长辈的面,他实不好对这个才从田庄回来的六妹妹过于苛求。
于是,在说了那几个字后,秦彦昭便摇了摇头,宽和地道:“罢了,一时间也说不清,待有时间我再教六妹妹罢。”
“真的么?”秦素立刻接口问道,面上含着一丝惊喜。
她这话接得极快,秦彦昭一时间倒愣住了。
见他未曾回话,秦素紧接着又追问道:“二兄真的愿意教我么?”不放心似的语气,一面说着,一面便睁大眼睛看着秦彦昭,全然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秦彦昭一展衣袖,语声温润地道:“二兄一言九鼎,怎会骗你?六妹妹只管来寻我便是。”
秦素面上立时涌出恰到好处的惊喜神情,转向太夫人问:“太祖母,我可以去向二兄讨教么?”
太夫人眸光淡然,停在秦素的身上,并未急着说话。
秦素原本也并不需她回答。
惊喜地问过之后,她蓦地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又沮丧了起来,垂首道:“我一时忘了,二兄如今正住在棚屋之中,那里头又冷,二兄连榻都不能睡,唯有草席而已,肯定是休息不好的。我若去了,岂不是令二兄更辛苦了么?”说着便蹙起了眉,一脸愀然。
第056章 金戈声
百日卒哭之前,孝子的棚屋仅内壁可涂上泥用以挡风,然一应坐卧用具却仍是只有草席麻被,此乃秦彦昭该守的礼制。秦素此时特意点了出来,任谁听着都是在为他着想。
可不知何故,听了秦素的话,秦彦昭的神色竟有片刻的不自然。他将脸向旁边侧了侧,有意无意地躲开了秦素的视线。
秦彦昭神情中明显的躲闪与逃避,令始终淡然视之的太夫人的面色,有了一丝极微的变化。
她不动声色地转过视线,看向了坐在下首的钟氏。
钟氏的面色一如平常,只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像是坐得有些不舒服。
这个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令太夫人的眼神再度微变,旋即又归于黯然。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再度看向秦彦昭,眸中隐了一丝极淡的失望。
秦素仍是一脸的怏怏,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这几日天气寒冷,二兄需多多保重身体,夜里要多加几床麻被,草席也需多垫几层。莫要受寒。阿素不好去打搅你,待百日之后再登门求教罢。”
字字句句仍是点在斩衰礼制上。
秦彦昭身上那种朝阳般的神采,在那一刻,像是有些黯淡了下去。
他不自然地转开视线,胡乱地点头道:“唔,我知晓了,六妹妹也要保重。”
秦素冷眼瞧着,心中又是一哂。
她这位二兄实在太缺历练了,这一番言语动作下来,就算是旁人一开始不曾留意,此时亦应发现了他的变化。
钟氏抬起手来,拂了拂发鬓。
秦素远远地看着她。
原应是闲适优雅的动作,秦素却从她的身上看出了一丝气恼。
高老夫人猛地回首,冷电般的目光向秦素身上一转。
秦素适时地垂下了头,将自己面上的不屑也隐了去。
西院的两位夫人,着实糊涂。
孝之一事,莫说是士族子弟,便是尊贵如皇族,亦是小心不敢触碰的禁地,但凡稍有逾制,便必为千夫所指,受天下人鄙夷。
秦彦昭肯定是逾制了,而他逾制的根源,说不得便是拜这两位夫人所赐。
真真是溺爱误人。
这两位夫人就没想过,秦彦昭身为秦氏一族未来的希望,修德远胜于修文。若是品性被人诟病,他便有再大的学问,亦是枉然。
怪不得前世这些错处一直无人得知,直到两年后才爆发了出来,却原来是被西院两位夫人压了下去。
此时,高老夫人已然收回了视线,转向太夫人,平平语道:“二郎确实辛苦了些,身为长辈看着,便没有不心疼的。”她吐字极为缓慢,每一个字却都像是带着股劲力,不由得人不听进去。
“君姑莫要夸他了。”钟氏自然而然地接了口,语气谦逊到了十二分,“二郎终究还年少,总有不周之处,还需长辈多多指点。”
她二人的话说得自然妥切,语中是对晚辈的殷殷关爱。然那话语间漏出的缝隙,却让秦素越发肯定了自己之前的推断。
唯今之计,只有改变策略,趁势而为。
心中计较已定,秦素便转过视线,满脸孺慕地望着高老夫人与钟氏,蓦地两掌交叠拢于袖中,举手加额,向着两人深深地行了一礼。
座中之人尽皆瞠目,随后便是一片吸气声。
秦素行的居然是男子的士子大礼,因为行礼时,她的左掌是压在右掌之上的。
太夫人不由愕然而视,高老夫人与钟氏更是满面震惊,完全没弄明白秦素这番举动的用意。
秦素郑重地全了这一礼,方垂袖而立,肃容道:“叔祖母与叔母果不负颍川秦氏盛名,六娘深感敬服,这才以士子礼表示敬意。”
此言一出,满场又是静无人声。
这般郑而重之的赞美,叫人根本无法接话,更无从斥责或打断。
林氏张开的口立刻闭紧,面色阴晴不定;即便是冷气森然的高老夫人,此时也不好再以冷眼相对,只得僵着一张脸看向秦素。
便在众人的讶然与震惊中,秦素从容转向太夫人,神情中隐着一丝激动,朗声道:“太祖母恕罪,六娘僭越了。太祖母有所不知,自连云田庄返回青州的这一路,六娘与薛家二郎同行时,六娘的心里……其实是虚的。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