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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他的才干,若是真放弃了自己,想要当翰林做阁臣并不是太难的事情。也就是说,他一开始坚持要娶自己,除了冒着触怒父亲的危险外,更是放弃了大好前程。
不管张舜卿如何自傲,也不会认为自己比一个阁老位置来得重要。换句话说,范进真若是成了阁臣,想要年轻美貌的女子,乃至出身家室好的,也都不是难事。爱郎一直为自己默默地牺牲,偏又不让自己知道,相比而言,自己这段时间的抗争又算得了什么?
一念及此,张舜卿的鼻子微酸,紧紧抱着范进,哽咽着道:“你……你怎么这么糊涂。我左右都是你的人了,脾气差劲,人也霸道,不是个贤惠妻子。你该选个大家闺秀做娘子,然后去当阁臣啊。大不了我嫁人之后还会与你相好,做你的女人,也不要为了我放弃阁臣之位……这不值得的。”
范进也紧拥着她,两人仿佛都是用生命的力量抱紧了对方。“我知道卿儿的为人,如果让你做那样的事,你不管装得如何快乐,心里也会自责会后悔,这对你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好处。我可以失去地位权柄,但我不能让你失去健康。其实不做阁臣也没什么不好,破家知县灭门太守,做个地方官很威风的。再不成做个有油水的京官,也一样发财。就是有些委屈你了,做不成阁老夫人,你还愿意不愿意嫁呢?”
“愿意!愿意!退思为我牺牲这么多,慢说做不成阁老夫人,便是你将来成为布衣之身,我亦愿与你粗茶淡饭相伴终老。你为我付出那么多,便让我用下半生补偿郎君,我会努力学着做个合格妻子,不会再像过去那么不讲道理。若是我哪里做得不好,郎君……便只管罚我就是。在你面前,我不是什么相府千金,只是你的娘子,一个误了你前程的小女人。”
两人唇齿纠缠在一起,这次反倒是张舜卿采取了主动,她已经不管是在丧里还是在什么时期,只要自己的爱人需要,她愿意献上自己的全部。反倒是范进总算保持了理智,知道眼下不是做这种事的时机,再说这段时间有李彩莲这个贵女相伴,倒也不至于急到这份上。两人抱在一起,说着情话,只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窗纸隐约变白。
范进连忙道:“你赶快回房去,被世伯知道不好。”
“我不怕。”张舜卿咬了咬下唇,“知道便知道,若是爹爹这次还不肯答应你我婚事,我便削发为尼,找个庵堂出家去!我这段时间已经开始练相公教我的易筋经,其他人谁敢娶我,看我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好啊,这么说来,我的卿儿要变成侠女了?”
“正是如此,谁让我的郎君命带桃花,为妻只好学些武艺,将来好把那些狐狸精打得头破血流才能出气。”
“那你该先打那个罪魁祸首,不是那些受害人,只求夫人发发慈悲,到时候千万手下留情,少用几成气力。”
两人正说笑着,阿古丽推门进来。张居正与冯保做彻夜之谈,她也正好有时间,给范进守了一晚的门,于两人的话听到了六七分,对于范进自是颇为欣赏。在漆黑的走廊里,她不止一次感激神明,给了小姐一个最好的相公,也决定为这对神仙眷属尽可能提供帮助。
她走进来先朝范进笑笑,模样很有些长辈看女婿的味道,又对张舜卿道:“小姐,我们还是先回房吧,老爷在这里逮到你,会发脾气的。范公子也该回京师去了。”
“是啊,花老的丧事还没完,我怎么也要回去接着料理。”
张舜卿想起范进一料理完丧事就要扶灵南下,自己这一路要走陆路,他走水路,其实是见不到的。心内无数相思之意,只好化做一番温存,随后才与红着脸的阿古丽一并离开。
张居正这边也做好了安置,为邹元标求情的奏章写好,交由冯保带回。另外又准备了一份密贴,把范进不制造英雄,坚决不搞廷杖的观点详细记录,以自己的名义上奏太后与天子。这是大明朝首辅的一项独有权力,以密揭形式上奏的本章,不经过通政司与会极门,出首辅手入皇帝眼,其他人无从得知。
以这种方式阐述范进的观点,自然不是夺功,而是替范进背书。毕竟范进就是个观政进士,这种话对张居正说说可以,对太后和皇帝提这种建议便有些成色不够,首辅上奏才明正言顺。
对于范进,张居正倒是没说什么,只嘱咐了一句路上小心,显得有些冷淡。但正是这种冷淡,才透露出真正的亲近,范进与张家的关系,已经到了不需要额外客气或是用言语感谢的地步,或者说,范进立的功劳和贡献,不是几句口头安抚能够酬庸,自不必再用这种套路来敷衍。
花正芳的葬礼在范进操持下,办得很是气派。先是科道系统的言官,随后京师各大小衙门官员,乃至勋贵府上,也都派了人前来慰问吊唁,直到宫中来人代表天子表示哀悼时,花正芳的荣耀便被推到了巅峰。
外人不知,只道是花正芳刚直不阿的名号终于换来了应得回报,这位正直清廉的老人终于在死后,得到了应得的待遇。但是沙氏母子却很清楚,以花正芳的人缘、官职都不足以让其死后有这般哀荣,这次面子这么大,场面摆的这么足,全是范进的功劳。
光是维持这场气派葬礼所需的使费,就是一笔数字惊人的银两开销,毕竟老人一生清廉,为了让清官在人生的最后一程依旧保持体面,这些前来吊唁的人只是上香行礼,再不就是慰问,偶尔送些东西也都是不值钱的,远抵不上招待他们所需的开支。
帐房里,范进的算盘珠子拨打得飞快,那劈啪做响的声音,就像是一连串巴掌打在沙氏脸上,让她的粉面通红。人家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凭什么使费这么多钱?在京师活了这么久,人情薄如纸的道理早就明白了。她知道,自己欠了债,欠了永远还不起的债,但是为了丈夫这债还非欠不可。
她是个极羞涩的女人,并不善于社交,但是一男一女在帐房里太久又怕惹起非议,只好大着胆子问道:“范公子,一共……花了多少银两?”
“沙娘子不必关心数字,这些是我的问题,不会让人为难你们。我已经从冯记钱庄借了二百两银子,以我与冯公公的交情,再借几百两也很容易,丧事不会出问题。还有,回句容也是要路费的,这部分银子也是我来想办法,沙娘子只需要照顾好继荫,其他的不必多管了。”
二百两……听到这数字的沙氏只觉得头一阵眩晕,当初二十几两京债就让花正芳喘不上气来,那么一个刚直的老人不得不接受那些店铺伙计的奚落。二百两,以眼下的家境,又该怎么还?
她知道,这男子没有让她还钱的意思,可是这种人情债比起金钱债,却更沉重万分。她心内默念着:老爷一定是在天上保佑着我们,让自己母子遇到了京师第一号大好人。活菩萨,这真是活菩萨啊!
第三百四十四章 得窥天颜
宫中。
李太后看到张居正密揭的时候,心情是很有些激动的。其实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按说君臣这么多年,密揭看了也不止一次,完全不至于如此。但以往张居正在朝中时,这种感觉倒还一般,这次他出京之后,李太后却开始无比怀念起这位张先生。
在乾清宫看不到那高大伟岸的身躯,就总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乃至于看到这份密揭时,心里便总有些别样的感觉在里面。这种感觉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但是阅读之时,还是让一旁的万历隐约觉得,今天的母后格外不同,比之平日似乎更容易亲近。
他大着胆子问道:“母后……张先生这密揭里说了什么?”
“莫急,等母后看完再与你讲。”李太后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已经开始第二遍看这封信,她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字,仿佛看着这文字,就如同看到那位首辅在面前一样。
反复看了几遍之后,她才将密揭递给万历,语气里也有些莫名的惆怅。“张先生遭逢这等大丧,心里依旧在想着朝廷,想着咱们的江山社稷,实为人臣之表率。你身为万乘之尊,心里一定要有数,知道这天下谁是忠的,谁是奸的。不管别人说什么,你的心里永远不能乱了方寸,知道么?”
“儿记下了。母后放心,儿回头就吩咐冯伴,把邹元标他们打死再说!”
“不,看看你张先生写的东西,你就明白了,不能动廷杖!”
“为何?”一心要学习祖父震慑群臣的万历,第一次有了动廷杖的机会,是不怎么想放过的。哪知一言出口,李太后粉面一沉,“放肆!你年岁大了,学会跟母亲犟嘴了不是?你看看你兄弟,再看看你,都是我生出来的,怎么差了这么多?翊从来就不敢跟我这么说话,你是不是翅膀硬了,已经不把母后放在眼里了?”
万历这才醒悟,随口搭音的不是地方,连忙道:“皇儿绝无此意,母后息怒。千万保证凤体为要,不可动气。”
李太后数落儿子几句,才指着那密揭道:“你给哀家仔细看看,张先生说的句句是至理名言。你这顿廷杖下去,说不定就有多少人等着扑上来邀名,难不成你的廷杖还要打了满朝文武?这大明江山靠臣工们辅佐,你打一两个人还好,若是打得多了,不怕打寒了天下人的心?回房好好想想,身为人主,靠的是威还是靠的是德?”
被母亲训斥一顿的万历,垂头丧气地回了寝宫,既有被训斥的憋屈,又有着有志不能抒的窝火。本以为身为皇帝可以为所欲为,却没想到连区区廷杖都要被驳回,心里委实有些不乐。
就在此时,冯保自外而入,他毕竟是把皇帝抱大的,只看脸色就知道万历心情不悦。心中佩服范进对皇帝心情的掌握,以及私下里对自己的建议。连忙上前道:“天家,可是在愁着什么?有什么事只管与老奴说,老奴为陛下分忧。”
万历看看他,垂头丧气道:“大伴,朕没什么不痛快的,再说你也帮不了朕。”
“那可不尽然,老奴别的本事没有,讨陛下欢喜的本领还是有的。天家想想,小时候您不高兴了,都是谁哄您的?当初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您不就是为了不能惩办邹元标心里不痛快么?听老奴跟您一说啊,您就明白了。”
冯保来到万历身边,将密揭上不能尽述的想法一一分说,最后又道:“虽然不能打廷杖,但是也不代表会让他好过。咱可以派个小宦官去骂他,就到他住的地方门口去骂。这帮人最是要脸面,这一骂就是损他的颜面,比他的板子可难过多了。奴婢会派手下最会骂人的前去,保证骂得邹元标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万历的眼睛一亮,本来颓丧的心情复又兴奋起来,拉着冯保的胳膊道:“大伴,这事可行?那些大臣会不会闹事?”
“闹什么?我们又没打他,只是让人去骂他,代天子训诫。难不成皇帝连训诫大臣的权力都没了?至于太监骂了什么,那些大臣还好意思学出来么?最多就是说言辞不雅,其他也说不出什么话,反正骂也骂过了,不雅又怎么呢?怎么也不会把不是派到陛下头上。”
“大伴你真聪明,就用这个法子,到时候切记,要那小太监把骂了什么学给朕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