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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的大门早已落匙,墙头有木槿花爬满枝桠。透过潇潇雨丝如雾,能瞧见院里透出几点昏黄的灯光,那样温馨而又表谧。
风过簌簌,鼻端有淡淡的香气萦绕,想是里头西府海棠雪白的花瓣又逶迤了一地。苏暮寒耳畔似是传来母亲悠悠的轻叹,那样无助而又绝望。
苏暮寒静静瞧着,忽然间眼里便蓄满了大滴的泪水。他将雨伞抛落,无声无息地跪在了芜廊下的阴影中,冲着正院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挟了两世的记忆,重新回到崇明七年的秋季,苏暮寒觉得一切都来得及。
清晨一轮金乌破晓,云霞灿烂无比,被雨水冲刷了一夜的碧树格外苍翠。苏暮寒锦绣白衣翩然,沿着抄手游廊早早来正院请安。
楚朝晖正吩咐着明珠摆下他爱吃的茯苓蒸饺,笑吟吟招呼他炕上来坐。一双纤长的凤目中除却满满的怜爱,还有丝淡淡的忧愁:“暮寒,陪着母亲用完了早膳,便一同入宫去瞧瞧你皇祖母。昨日你姨母传话,道是你皇祖母添了些风寒。”
“母亲不必担忧,皇祖母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痊愈的”,苏暮寒心下闪过两世里无限的歉疚,轻轻低下头去搅动着碗里的五子粥。
那一世君临天下高处不胜寒的萧瑟仿佛还在眼前,依稀又是第二世里自己孩童烂漫,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不晓得混混沌沌过了多年年。
随着楚朝晖的云凤暖轿在寿康宫前落下,苏暮寒踏着松针遍布的小道,缓缓走在母亲身后,耳畔却听得一声清脆地娇音,如空谷黄鹂,婉转而又悠扬。
“姨母,您也进宫来看皇祖母”,一株虬枝崎岖的老梅下,立下一袭天水碧宽袖锦衣的慕容薇,淡紫的蔷薇勾边,双臂间绕了一条五色牡丹披帛,繁华如秋色连波,满眼瞧不尽的翠色。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眉目间已然秋波墨画,轻轻一颦一笑间,像是蝴蝶在苏暮寒心上荡过,留下一波一波的涟漪。
没有了第一世的痴缠,也没有了第二世的憎恶,苏暮寒从那双熟悉的眸子中,读不出一点点的情愫,到让他无从确定,眼前人是否如同自己一般,又经历了一个轮回,还会与自己来一次不眠不休的争斗。
借着楚朝晖询问白嬷嬷的当口,苏暮寒缓缓走近了慕容薇,轻轻唤了句:“阿薇”,目光深邃地望着眼前豆蔻年华的女子。
慕容薇笑吟吟抬头,熟悉又亲昵地喊了声表哥,便将大半注意力放在了皇太后身上,弯弯的眉毛如笼了层烟云。
她待他,不再捧若日月,也不再弃如敝履,苏暮寒到不晓得这是幸还是不幸。
“阿薇,我自靖唐关归来,你是否又自来康南?”苏暮寒每一个字咬得极重,声音却又极轻,像一缕清雾飘散在风里,影影绰绰般灯火朦胧。
慕容薇蹙起眉头,杏花烟润的眸子中清澈见底,全是不解之意:“表哥你糊涂了,我何曾离开过西霞半步,靖唐关又是哪里?”
宛如金芒透过层层雾霾,苏暮寒心下蓦然一松,他忽然露出轻快的微笑:“昨夜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咱们都曾到了陌生的地方,今日才会有此一问。大幸大幸,你果然不曾随着我一同入到梦中。”
慕容薇的帕子轻轻打在他的额头上,一抹笑容荡开,如晕了淡淡的桃花妆。她将嘴唇微微翘起,瞪着眼睛警告道:“再胡乱说话,小心我找姨母告状。”
苏暮寒朗朗而笑,两世里曾经有过的青梅竹马悄悄点燃他的记忆,心里全是甜蜜的酸楚。与眼前的女孩子言笑晏晏,却俨然再回不到从前。
他真切地晓得,自己与她已然沧海桑田。她有着她的唯一,自己有着自己的孤独,两人之间再也不会有着交集。
八月的桂花还未开放,苏暮寒便悄然留下一封信,带着乌金与墨离远离了京城,循着两世的记忆直奔边城。
重新立在边城的土地上,苏暮寒跟着父亲一起跃马横枪征战沙场,他的墨马银袍如天际的闪电,直插敌人心脏,少将军的美名誉满天下。
苏睿凯旋而归,龙虎大将军再添威仪,安国王府的西府海棠终于等到了手植它的主人。楚朝晖望眼欲穿,这一年的腊八年终于盼得与夫君和儿子一家团圆。
归途中自然再没有淬毒的羽箭射向苏睿的后背。黄捷与叶仁青的身份被苏暮寒轻易揭开,如同当年的袁非一般,都被苏睿斩在剑下。
父子二人痛饮了一坛梨花白,有了三世以来第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
苏暮寒第一次聆听了父亲真实的心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天下间改朝换代,又有谁不是踏着满地鲜血与皑皑白骨成就帝业?若能以杀止杀,我宁愿辱没先祖之名,背负这个罪过。暮寒,好儿子,你无论何时都要记住,做人首先便要有一颗仁心。”
苏暮寒心悦诚服地点头:“儿子今日这真正明白这个道理,但愿不算太迟。”
前两世的错误,这一世终将有机会弥补。
苏暮寒立在沧浪轩中,遥望那几株亭亭如盖的木棉树,露出会心的微笑。
番外二 钱瑰/昨夜星辰昨夜风
冬夜沉沉,院中一点冷香沁人,红梅白梅竞相吐蕊,朵朵入了钱瑰梦乡。
露在大红夹纱锦被外头的指尖似有一点温柔的凉意,钱瑰听得那熟悉的汪汪声,蓦然睁开了眼睛。
如云朵一般雪白的踏雪从榻前探出头来,两粒乌黑的眼珠如黑曜石一般灿烂,正拿冰凉的鼻头拱着自己的手指,歪着头顽皮地吐着舌头,一派憨态可掬。
钱瑰发出一声惊喜的呼喊:“踏雪,原来你还活着。”
招手换了踏雪上榻,钱瑰一把将它揽在怀里,热泪涔涔、铺天盖地。
明明记得自己亲手将它葬在民宅里那片如茵的草地下,更明明记得自己吞下金链,阖衣卧在了明媚的阳光下。
钱瑰恍然抬起手,那根细细的金链松松绕在自己如玉的皓腕上,而她的十指尖尖,依然涂着鲜红的蔻丹。
四顾一望,这里竟然是她熟悉的闺房,铜镜中映出自己年少的模样,一张脸嫩若暖暖的四月天,钱瑰再次喜极而泣。
青衣挑了帘子进来,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步履轻快,碧绿的丝裙上瑞兰勾边,露出弯弯一双浅粉的绣鞋。
“青衣,原来你还这么小?”钱瑰拿帕子掩口,忍不住轻唤出声。
青衣咯咯而笑,七八岁的小姑娘伶俐乖巧,她嘻嘻说道:“奴婢比姑娘还大着半岁,如何便会小了?”
如果一切回到从前,是否可以扭转当日的局面?
逃亡的日子里钱瑰不止一次设想过这种遥不可及的奢望,黄泉路上回头,居然真让她回到了十年前。
吩咐青衣去厨房取新熬的肉汤,钱瑰怜惜地拌了肉糜饭喂踏雪吃着早餐。
踏雪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将肉糜舔得干干净净,又在铺着金玉满堂的厚地毡上舒服地打了个滚,然后便像绒球一般滚到了书案旁边,不多时便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隔着窗扇,是钱珏轻柔的呼唤:“妹妹可曾起身?二哥要进来了。”
推开雕着凤仙药的红木窗扇,刚刚十几岁的钱珏风神俊朗,笑吟吟举着一枝刚摘下的红梅:“送与妹妹插瓶,这花好香。”
钱瑰鼻子一酸,早先收住的泪又险些倾泻而出,她接了钱珏手中的梅花,招手唤哥哥里头来坐。
钱珏却笑着摆手:“安国王爷世子约了今日去骑马,二哥一会儿便要出去。我来是问妹妹一声,后日安国王府的赏花会,妹妹去是不去?”
钱瑰淡笑出声,将那枝红梅在鼻端轻嗅:“咱们府里又不是没有,他自赏他的花,与咱们何干?”
钱珏愣怔了片刻,方暖暖笑道:“妹妹既是不去,我便一并辞了。咱们府中自有梅花朵朵绽放,并不输安国王府半分,二哥不如留在府里陪着妹妹与娘亲。”
钱瑰微微点头,隔着窗户伸出手去,替钱珏整了下大氅的兜帽:“二哥今日早去早回,我使人备下锅子,咱们晚间同去母亲那里用膳。”
瞧着钱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芜廊的拐角处,钱瑰选了条大红底遍地金绣了蝶恋花的束裙,命人替自己更衣,并不先去母亲所居的正院,而是径直来到了钱唯真的外书房。
钱唯真今日休沐,使人泡了壶茶,正在盘算着后日将要发往广西的那批军饷。前头自边城那里得了些甜头,如今他的胃口越发大,打起许三年这批军饷的主意。
钱瑰叩门而入,瞧着钱唯真案上摊开的帐册,轻轻一瞥间便晓得父亲动了什么主意。前世的灭门之痛是她无法抚平的离殇,追根竟底却怪不到别人头上。
案上那壶刚泡好的老茶头汤色正艳,钱瑰执起花壶替钱唯真添水,那茶汤渐渐注满了雕有渔舟唱晚图纹的紫砂杯,钱瑰却依旧手下不停,任那茶汤继续溢出,引得钱唯真轻轻拍打她的手背。
鲜红的茶汤顺着杯子流下,淌满了案几,又浸湿了案上的帐册,分明是钱青白瑰有意为之,钱唯真手忙脚乱收着帐册,沉着脸喝道:“瑰儿,莫要胡闹。”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何曾是瑰儿胡闹,只是恳请爹爹做事三思,先想想钱家满门”。七八岁的钱瑰端然而立,面上的冷凝与年龄大不相符,她一双美眸若水,似要一直望到钱唯真心里。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分明如墨画秋波,却又透着森然的寒意。她食指微弯,点在染了茶渍的帐册上,声音如轻泉冷冷:“钱财再多,总要有人消受。父亲一向教瑰儿行商盈亏之策,瑰儿不敢稍忘。”
分明是洞窥了钱唯真想要私吞军饷的意图,才在这里当头棒喝。钱唯真悚然一惊,渐渐唤起了心底的隐忧。
钱瑰只能点到即止,不晓得父亲是否会改变主意。她贪婪地在府里四处走了一圈,重拾从前的记忆,然后便折回自己的闺房。
踏雪刚刚睡醒,蹦蹦跳跳跑向她的脚下,那样快乐而又单纯。
多情余恨、钱财误人。钱家再有泼天富贵,到头来都似黄粱一梦。
钱瑰弯下身子,将踏雪抱入怀中,温柔地抚摸着它长长的绒毛,将年幼的踏雪与前世的记忆重合,暗自祈祷今世不必再与它浪迹天涯。
一盏注满又溢的茶水曾经给过钱唯真警醒,却依然阻不住他贪婪的内心。府中的暗卫几次来回,钱家的库房里又添了大笔的金银。
钱瑰怅然而叹,远远瞧着父亲依然选择与苏光复搅在一起,终于承认自己回天乏力,便渐渐选择了放弃。
五月的清晨,钱瑰禀了母亲,要去普陀山上香还愿。
钱夫人原是劝她,只要心中有佛,处处即是南海,何须千里迢迢?钱瑰浅浅笑道:“红尘纷扰,终不及佛国处处莲花盛开,可以洗涤心灵。”
钱瑰去意甚坚,一叶扁舟上载着踏雪,另有青衣与碧梧相伴,悄然顺流南下。
钱唯真的书案上,有钱瑰最后的留书,依然未曾给这利欲熏心的人敲响警钟。到是钱珏得着妹妹字字泣血,渐渐与府中疏远了来往。
普陀山下,普通的民居四合小院,青衣素服的钱瑰在树下读着经书,踏雪慵懒地趴在她的脚下,一起走过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不觉又是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