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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暮寒十指交叠着轻轻一握,点头应道:“一言为定。今夜子时,光复先生必会登门拜访,请老尚书外书房留门。”
钱唯真心满意足回到府中,将外书房的人清理干净,只留了阿诚一人候在门外,专等着苏光复的到访。
子时正,外书房里影影绰绰,两个人模糊的剪影投上窗纱。阿诚守在门外,听不得里头都谈了些什么,只瞧着窗纱上的两个身影时而立起、时而坐下,时而凑在一起,时而又各据一方,到似是十分激烈。
直待丑正过半,身披黑色大氅的苏光复才走了出来,钱唯真着了一身葛藤色的丝袍相送。两人立在廊下互相告辞,面上俱是笑意,想是各人心愿达成,最后目标一致。
钱唯真果真豁出一条老命,与苏光复一个晚上的拉锯,结果十分令他满意。
除却康南的资产与偌大的钱府,貌似钱唯真再无傍身之财。其实京城民巷那些金银珠宝尽够一家人下半生无忧,那是钱唯真替自家人留的退路。
以金钱为饵谈妥钱瑰的余生,依然可以锦绣富贵活在宫中,女孩子就该有女孩子的安宁。钱唯真再以自己的人脉与能力打动苏光复,许下诺言势必要在朝中替千禧教拼尽最后一丝余力,换得苏光复承诺,近日将两个儿子送出京师。
东西南北四方城门如今戒备森严,各有禁军把守,钱家人已然插翅难飞。而苏光复进出皇城自由自在,钱唯真早私下留了意,猜测千禧教手里必然握着什么机关秘道,来来去去根本不走城门。
第四百七十九章 三窟
夜风瑟瑟,无端添了寥落。
钱唯真送走苏光复,一个人立在黑的夜里,凝望着大儿子钱玟居住的东跨院沉思了良久,终是不便此时惊动他的娇妻幼子。转而低声吩咐阿诚,去西跨院将次子钱珏找来。
钱珏已然歇下,却是望着外头漆黑的夜色,无论如何不能入眠。
他掐算着时间,妻子与儿子此时应该已经到了草凉驿附近,再过得一两日便能到达康南。
想起临别时儿子娇娇软软的童音那样动听,自己还曾亲口允诺去杭州接他回家,如今一家人只怕是十里长亭的一别便是永恒,此生再也无法得见。
钱珏将头埋在柔软的枕席间,贪婪地呼吸着,那上头似乎还留有妻子青丝如瀑的芬芳。尽管晓得不该儿女情长,两行清泪却不受控制,顺着他的面颊滑落,都流进了刺绣着并蒂海棠的朱红色茜香枕内。
值夜的小厮披了衣隔着帘子轻轻呼唤:“二爷,醒一醒,老爷那边有请。”
深更半夜的传唤,若不是十万火急,便是有着天大的坏消息。
钱珏激灵灵打个冷战,霍然坐起身来。手指颤抖着去抓挂在衣架上的寝衣,却因为太过紧张,丝滑的藏蓝色寝衣如枯萎的树叶颓然飘落在地下,他冲外头喝了声:“进来与我更衣。”
心上只怕是妻儿有恙,钱珏一脸紧张地赶到钱唯真的外书房,见父亲面上波澜不惊,忐忑的心情才稍稍有了着落。
长子敦厚,次子玲珑,行事上最像自己。有些事情钱唯真无法向长子托付,这才深夜传唤钱珏,与他秉烛夜谈。
待听得父亲轻描淡写地述说,已然有法子送自己兄弟出京,钱珏心间瞬时闪过喜悦,只是那一刹那的欢喜陡然间便被悲伤湮没。
有着任过京官的履历,又在地方上历练了多年,钱珏看问题的眼光已然精准独到。打从知道自己回京述职便是精心设下的圈套,钱珏对自己的性命以及钱家的未来其实已然渺茫。
父亲手中有多少资本、多少人脉,他大体也可理清。
忽然间冒出来的办法,若不是做了重大牺牲,便是壮士断腕的决绝。
钱珏眼眸间蔓延的哀伤如水,也渐渐打湿钱唯真的心田。有那么一刻,钱唯真悔不当初,官职够大即可、钱财够用即可,都是自己人心不足。
凭着贪墨赚下巨资,更不想在崇明帝面前低头,如今却换得一家人骨肉离散的场面,当真得不偿失。
世间没有后悔药可吃,明知已然是错,却还要一条路走到头。
儿子不舍得留自己赴死,是他的孝顺。自己送他一家人团聚,更送出钱府未来的希望,那是自己的慈爱。
钱唯真拼力忍住心间的凄楚,笑得如沐春风,将他与苏光复及苏暮寒的交易和盘托出。他郑重地告诉钱珏:“你兄长虽然碌碌,却是仁厚之人。日后你们两兄弟互相辅佐,须牢记血浓于水,千万不要为着虚名起了内斗,那才是坏了钱家的根本。”
想到可以与妻儿团聚,钱珏自然高兴。却要撇下老父独自在京,应付那些就要来到的暴风骤雨,委实不是他的心愿。钱珏真想将一个人分成两半,全了忠孝仁义,更顾了儿女私情。
他眼含热泪,抓着钱唯真的手问道:“我们都离了京,父亲如何能独善其身?此种情形,要儿子如何能走得放心?”
钱唯真却满足地叹了一口气,笑道:“这便是最好的局面。崇明帝想将钱家一网打尽,却不料我的子女尽数送出,独留下我老头子一人。”
见儿子面有不忍,钱唯真大笑道:“你父亲早年间便有个钱狐狸的名声,狡兔尚且三窟,何况我哉?不要将事情想像的那么坏。”
吩咐钱珏及早准备出行事宜,钱唯真又拉着儿子,絮絮叨叨嘱咐了许多事体,钱珏忍着眼泪一一点头,将父亲的交待都记在心里。
钱府里风雨飘摇,在做最后的挣扎,宫内依然是红烛高照,笙歌曼舞。
这一夜楚皇后安排了晚宴,请君妃娘娘听了吉庆班的几折子戏,又约着她在超然阁观灯。两人彼此有意亲近,不觉谈性渐浓,因是天色渐晚,楚拨乱反正便遣人给崇明帝传话,请他自己早早安歇。
崇明帝本想待在御书房里多瞧几份奏折,又想着自打徐昭仪昭雪,事情过去了许久,自己还未曾抚慰两句,未免令她寒心。
今日楚皇后亲自宴客,无须徐昭仪相陪,她有片刻闲暇的功夫,便要玄霜摆架紫霞宫,去寻徐昭仪说会儿话。
郭尚宫当日叫破徐、孟二位昭仪份位或许有变,这话一直存在徐昭仪心里,更恨透了这阴毒的行径。
郭尚宫一日不除,那些个恶势力只怕依旧会危及儿子的性命。徐昭仪自凌司正那里得来口供,心里头已然雪亮。只苦于寻不到由头向崇明帝诉说,又不能公然指责楚皇后打理的后宫出了漏洞,一颗心当真百转千回,夜夜不得安寝。
瞧着崇明帝深夜来访,徐昭仪又惊又喜,接了帝王进来,自然见机行事。
晓得崇明帝爱棋,徐昭仪亲手捧出珍藏的那幅黑白墨玉棋子摆上炕桌,又命人焚香烹茶助兴,陪着崇明帝专心弈棋。
徐昭仪的棋艺得过崇明帝的指点,她晓得自己音律不精,更不想落得以色侍君的名声,便投其所好,自己私下里对着棋局苦研。数年间舍得下功夫,棋艺竟然出神入化,大增了功力。
两人各执一方,在棋盘上经纬纵横,杀得难分难解。徐昭仪拼尽全力,崇明帝却依旧游刃有余。双方对弈三局,徐昭仪一平两负,都以区区三子认输,心里有几分满意。
崇明帝久不来紫霞宫,查觉徐昭仪棋艺越发长进,真心赞了几句。瞧着天色不早,想着楚皇后并未回宫,便想回御书房再去批阅些奏折。
却见徐昭仪眼风微微一扫,将殿内诸人屏退,轻轻跪在崇明帝脚下:“陛下,臣妾有下情禀报,还请陛下为臣妾做主。”
第四百八十章 归根
紫霞宫内灯烛温馨,柔和地映上那扇六幅碧水长天的桌屏。
身边美人暗香盈袖,淡妆素裹的模样清丽出尘,沉香木的发簪低调而内敛,依然是往日恬淡平和的模样。
徐昭仪从不惹是生非,从不在君王身畔乱嚼舌根,今日语出无奈,到有些楚楚可怜。崇明帝心生怜惜,伸手搀扶,命她坐下来说话。
徐昭仪却不起身,而是恭恭敬敬叩了个头。随着她抚身的动作,大半的青丝滑落在胸前,黑发美钗、素颜浅妆的脸色更如清水芙蓉一般。
“自打出了上次的事,皇后娘娘亲传懿旨还了臣妾的清白,陛下又百般抚慰,臣妾原不该这么睚眦必报,去寻那郭尚宫的晦气。却不料无意间,被臣妾发现一个秘密。已然在心中憋了许久,只是想不通透,求陛下指点一二。”
徐昭仪常替楚皇后分忧,曾代她协理六宫,打理内务府的事宜,口才自是不错。又晓得崇明帝的性子,更懂得拿捏自己的情绪。当下便将郭尚宫的疑点一五一十道了出来,言语间条理分明,丝丝入扣。
见崇明帝若有所思,徐昭仪俯身再拜,以膝当脚前行了两步,纤长的睫毛上挂了两滴泪珠似坠非坠,显得格外动人。
“臣妾不想令陛下与皇后娘娘为难,也不敢对安国夫人报怨她府上御下不严,唯有这郭尚宫行事诡异,怕她背后有什么恶势力。”
徐昭仪话风一转,提到眼看在即的册封大典上:“往昔只是议定了三皇子储君之位,便出了阿莹萱这档子事。如今册封大典近在眼前,只怕又有人私底下不安份。若那两国的使团在咱们宫里出了问题,西霞自然百口莫辩,刚安定了没有多少年的天下,指不定风云再起。”
不敢对安国夫人报怨,徐昭仪却也聪明地点了眼药。非是御下不严,只怕安国王府里有人早与恶势力勾结,她一个当家主母却懵然不知。只晓得颐养田园、寄情花草,做些伤春悲秋的事情,当真令人不忿。
当日楚皇后肃整后宫,拔除了各处的眼线,里头不乏有苏暮寒埋下的暗桩,却也就此不了了之。
谁也不晓得这后宫到底似不似铁壁铜墙,若只是抓了些小鱼小虾,留着郭尚宫这样的大人物不管,皇宫里依旧没有秘密可言。再因此祸及那两国使者,在天下间挑起酣然大波,只怕会有人渔翁得利。
徐昭仪聪明,不与安国王府正面为敌,却句句直指宫廷的安危,将安国王府放置在十分尴尬的地位,正对了崇明帝忌惮苏暮寒却无法立时诛杀的尴尬。
崇明帝搀起徐昭仪,眼里似是波澜不兴,心下却有些暗流涌动。他平缓地问道:“难为你细心,可曾查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事关阿萱的安危,臣妾如何敢不尽心?”徐昭仪垂下头来,露出耳边一对碧莹莹的耳坠,映着雪白的耳垂,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能在杜侧妃出手之前便未卜先知,郭尚宫本就可疑,偏偏事后欲盖弥彰,便更是犯了大忌。虽然事隔多日,徐昭仪依旧清清楚楚,将自己询问凌司正的话语半分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宫中果然被人穿成了筛子,连这些身居要职的人都脱不开嫌疑。
崇明帝面上的震惊一闪而逝,勉强压下心间的阴翳,安抚地拍拍徐昭仪的手:“你所说的朕都记住了,总是累你今次受屈,你的好处朕记在心里。郭尚宫那边,可曾人牢牢盯紧?”
徐昭仪轻轻颔首:“打从上次的事一出,臣妾便在她身上留了心,果真有几次发现她行事怪异,如今私底下都有人留意。”
郭尚宫与寿康宫的距离、与白嬷嬷的态度,连同她素日深居简出的行径,若放大了来看,无一不是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