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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的梆子声传来,天已交了二更。钱唯真也不管天色已晚,外头还落着雨,吩咐阿诚道:“你去小姐院里问问,瑰儿可曾睡下。若是还未歇息,便唤她即刻前来。”
阿诚瞅瞅外头的阴雨连绵,不确定地问了一声:“这个时辰去请小姐?”
“正是,速去速回”,钱唯真的目光在灯下隐晦不明,他袍袖一挥,命人重新换茶,说出的话不容转圜。
阿诚恭敬地退了出来,随手取了墙边的竹伞,一溜小跑往内院去。立在垂花门前叩着门扉,吩咐看门的婆子赶紧往里传话。
夜雨凄清,心上也不痛快,钱瑰早已换过寝衣,握了本书倚着大迎枕发呆。听得外头层层传进来的话,她目光中透出一丝疑惑。
丫头青衣生怕钱瑰受了风寒,上前撩起帐子,赶紧替她取了搭在床头的夹衣,小心地问道:“不然奴婢回话出去,小姐已经歇下,明日再去向老爷请安?”
第四百三十四章 风月
夜雨叩着窗弦,越发声声入耳。
丫头的提议若是放在往常,钱瑰自然一口应承,不去受那风寒雨重、来去不便的苦楚。
今次却显然不同往日,钱瑰轻轻咬了咬地嘴唇,尖锐地说了一声:“不行”,已然掀起了被子,自己抚身去取熏笼上搭着的锦衣。
又转头吩咐碧梧道:“说与阿诚,我并未歇下,换身衣服便去拜见父亲,你赶紧替我梳妆。”
钱瑰自然是冰雪聪明,急切里还透着丝担心,不晓得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值得父亲在二更天的雨夜急急召唤?
将散开的长发胡乱编了枝发辫,钱瑰换了件郁金色的夹襦,披了件半旧的豆沙绿妆花斗篷,命人点起灯笼,又撑了伞,便搭着青衣的手往钱唯真的前院去。
六棱石子铺就的小路上早已被打成湿漉漉一片,钱瑰的锦缎绣花鞋沾水便湿,将鞋面上一朵月白的牡丹花氤氲成一片水渍。
脚上的不适抵不过心头的惶急,钱瑰似是毫无查觉,依然匆匆踏着甬道上的水花往外头行走。
碧梧追至门口,只来得及俯下身子替钱瑰套了木屐。她想了想,又赶紧回房取了双烟霞红的绣鞋,急急去追钱瑰的脚步。
阿诚得了传讯,一直候在垂花门前。见钱瑰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露了面,老远便迎了上来,殷勤地接了丫头手里的灯笼,恭敬地说道:“雨天路滑,小姐脚底下仔细些。”
钱瑰点头应承,吩咐道:“莫叫爹爹久等,快些走吧。”
一前一后进了钱唯真书房的外院,远远便瞧见一灯如豆,将钱唯真比平日略显瘦削的侧影拉伸在淡青色的窗纱上,平添了几分萧瑟模样。
枯坐等待的当口,钱唯真也未闲着,脑中如戏台上的一幕一幕次第登场,全是女儿从小到大的模样。
小女儿最是聪明,晓得如今钱府动荡,自己这般深夜相召,便是歇下了也会过来。雨夜寂静,没有妻子在耳边的絮絮叨叨,父女二人越发能安静地叙叙话,也不晓得往后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从钱瑰身上,钱唯真又想起了苏光复与苏暮寒。
他们几代图谋的大事,如同镜花水月一般,委实太过艰难。正因如此,钱唯真一方面给予苏家人方便,一方面又不与崇明帝撕破脸,一直在脚踏两只船。
苏暮寒到是一片枭雄之志,不与他的父亲类似,这等谋逆的大事成王败寇,值不值得自己押上整个身家性命?
可是时不我待,钱唯真如今不押这一票,便唯有明摆着叫崇明帝收拾,钱家人两代的辉煌便终止在他的手中,那又是万般不甘心。
瞧着钱瑰进来请了安,身上还沾了些湿漉漉的雨气,钱唯真心疼地吩咐人赶紧打来热水,侍侯小姐梳洗。
钱瑰摆摆手,只接了丫头手里的帕子抹了抹发上的雨丝,便将众人屏退,自己安然落了坐。
钱唯真想着早就编好的谎话,与女儿和颜悦色说道:“阿瑰,父亲有位好友在康南,今年是五十岁整寿。前番托人递了信,想与父亲叙叙旧。”
钱瑰曾有过想要游历天下的打算,只是钱唯真一直视她若掌上明珠,自然不肯轻易放她出行。长到十七岁,除去场面上的应酬,钱瑰不过是与几个相熟的小姐妹郊外踏踏青,从未出过姑苏皇城的范围。
闻到康南水青水绿,既有千丈天台的雄壮,又有波澜壮阔的碧波,与烟柳姑苏又是别种风情。钱瑰目光一亮,想着父亲若是成行,自己必定要狠狠央求了随在身边,也好生瞧一瞧两国里的大好河山。
再想想父亲的身份,钱瑰目光又是一暗。钱唯真是一品大员,无诏不得私自出京,何况是远赴康南。
将绣着玉堂富贵的丝帕绞在手间,钱瑰有些失落地幽幽一叹,带了些遗憾:“父亲有公务在身,自然无法成行。”
“正是”,钱唯真也叹了口气,目光炯炯望着钱瑰:“不独是父亲不能出京,你两位兄长也不可以。但是父亲不愿失礼,你可愿去向这位叔叔拜寿?”
闻到只有自己孤身上路,钱瑰听得心间一颤。丝丝远行的喜悦与涌上心头的惶恐交织,不晓得该如何应承。
康南山水迢迢,在路上便要花费大半月的时间,钱瑰数着指头一算,待自己回京大约便进了寒冬。
纵然是锦衣玉食,一路有人照应,父亲又如何舍得自己一个人在外头漂泊几个月的日程?钱瑰心上梗的那根刺愈加锐利,有些仓皇地抬起头来,却是眸如点漆,又似寒星,似要将人穿透,深深湛湛地望住钱唯真含笑的面庞。
哪有什么世交好友远在康南?钱唯真不过是随口的一句托词。
即不舍得自己私藏的好些东西,想要借着女儿出行,顺便再带一批出去。更重要的却是,钱唯真想要女儿与儿媳和孙辈一样,都远离京中的旋涡。
若苏暮寒成事,依着自己从龙之功的高茁,自然可以安然接她们返京,重享锦衣玉食的生活。
若是天不佑大周,他与两个儿子都赔上性命,做为罪臣之女,钱瑰更该提前远行。自此隐姓埋名,寻个踏实人成亲,安心过她后半辈子的生活。
勾栏教坊里头,从来少不了没落人家的大户千金。
便是那甄夫人,据说生父曾是康南太子顾正诺的少保,只因忤逆了这位太子殿下,一家人都获重罪。男的处死,女的充为官妓。因是甄夫人天生尤物,又年纪小些,才被当成扬州瘦马调教,辗转落在钱唯真手里。
想到此间,钱叭真打个寒噤。瞅瞅女儿一张娇若芙蕖的芙蓉面,再想想曾经一双玉臂千人枕的甄夫人,想要在她们之间划上等号,简直是要了钱唯真的命。
见女儿目光烁烁,分明是不信自己的意思,钱唯真心下轻叹。
他依旧温言笑道:“那位世叔久居大理,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风景何等的秀丽。若是喜欢,你可以多留些时日,看看苍山的雄浑,再在月下的洱海泛舟,还可以瞧瞧南诏的风情。你先回去想想,过得几日咱们再议。”
第四百三十五章 徘徊
风花雪月,大理四景,蝴蝶泉畔还有彩翼翩翩舞。
钱瑰纵然向往那风花雪月的秀美,更想看透眼前的局势。
她坐在椅子上不安地挪动了一下,查觉搁在脚踏上的绣鞋早已一片湿漉。
进来时已然脱去脚上的木屐,方才走得匆忙,到不查觉脚面与鞋底沾的雨水难受。如今瞧着一双栀子白繁绣双线牡丹的绣鞋被水渍了一大片,粘答答贴着脚面,才发觉说不出的别扭。
深夜唤自己前来,单为说这么几句话,钱瑰才不信这是父亲的本意。
她隔着窗户吩咐丫头回去替自己取鞋,正赶上碧梧匆匆赶了来。拿热毛巾替钱瑰拭净了脚,又换了干净的罗袜与绣鞋,这才躬身退了出去。
脚心的温暖阵阵袭来,钱瑰方才有些凝涩的想法渐渐活泛,她立起身子冲着钱唯真盈盈一拜:“父亲,如今唯有咱们父女两人,请父亲大人打开天窗说亮话,究竟要瑰儿去云南做些什么?”
钱瑰亦是有谋略的女子,早早便培植自己的势力,不然不会打从几年前便在皇城贵女中展露头角,从心计到为人都稳稳压着慕容薇一筹。
既然留了心,钱唯真有些事情便瞒不过她的耳目。这些年晓得父亲往康南转移的财产最多,钱瑰早细心参研康南的舆图,已备不时之需。
先前从未听说过父亲在大理有什么故旧之交,便是真有这么个人,又如何值得自己一个千金小姐万里迢迢贺什么寿。
细一思量,钱唯真言语中的破绽便昭然若揭,令钱瑰隐隐不安。
如今朝中呈现一面倒的局势,于钱唯真极为不利。钱瑰从兄长那里偶然得知,自许三年许老将军入京做了兵部尚书,那些个贪墨军饷的传言更加变本加厉。
前日刑部尚书魏大人府上千金举办赏花会,钱瑰本是闭门不出。奈何这位小姐妹是自幼相交,亲自上门来邀,钱瑰便勉为其难去了一趟。
依着她从前的名头,走在哪里都是众星捧月一般。此番被慕容薇打压,钱瑰很是尝了些凄凉滋味。
主人家不能一直陪在身边,魏府千金前去迎客,便显得她有些落单,一众往日的小姐妹虽也打个招呼,面色却不与往日相同。
襄远伯府的温依然是个拎不清,偏还哪壶不开提哪壶,故做友好的过来相问那军饷的事,大着嗓门不肯将声音压低,信誓旦旦说些什么相信钱尚书的为人。
满屋的闺秀都竖起耳朵听着,温到成了注目的焦点,拿腔作势说道:“旁人如何看姐姐我不晓得,我却是一心一意站在姐姐这边,不相信兵部的鬼话。”
碍着几位知交好友在侧,钱瑰没有当场啐她,只冷冷抚了衣袖说道:“不敢再沾四小姐的荣光,朝中大事自有陛下圣裁,岂是几个小女子能够盘桓?我与几位姐妹这里还有些事,四小姐自便。”
上元佳节诗笺会上,温连累自己名声受损,钱瑰一直隐忍。今日竟又不知轻重地攀附。钱家再不济,也轮不到与没落的伯府讲什么交情,钱瑰深恨从前待她宽厚,才有今日登着鼻子上脸,当场便与她划清了界限。
席间众人不冷不热,待钱瑰不似从前,魏小姐生怕冷了场,目含歉然频频关照钱瑰,却让众人的视线更多放在钱瑰身上,让她恨了个牙痒。
大理寺卿沈府的千金、还有魏大人府上两位小姐,因是多年知交,趁着更衣的间隙拉了钱瑰在一旁叙话,婉转说与她道:“外头一直风言风语不断,前日父亲与母亲说话,我仿佛听着兵部新任的许尚书要求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几位小姐素日里也曾拜见过钱唯真,一团和气又正直可亲的形象很令这些闺阁千金尊重,沈小姐便挽着钱瑰的手劝道:“不必与那温一般见识,钱大人清者自清,水落石出只是早晚的事。”
朝堂上的事情已然传入内宅,连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都听得七七八八。虽然钱唯真生怕妻女担忧,严令前朝的事不许传到后头一句,钱瑰却从自己兄长那里听了些端倪,又暗暗着人好生打探。
若只是空穴来风,依父亲的手段,早将这些流言摁倒在地。如今愈演愈烈,风助火烧,分明是有燎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