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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入。
进门之后,是两排翠柳夹道,道上尽铺青石,刘浓摆着左右风袖,徐徐而行,木屐踏石之声稳而不乱。
来到正堂,见得堂中跪伏着一个人,穿着一身颇是华丽的儒服,屁股高高的撅起,露出了脚下的青袜木屐。儒服应以清雅而素魂,这般不类不伦的打扮,真是画虎不成反成犬。这,应该就是那张恺之弟了。
“把人带进来!”
堂中传来一声轻喝,在堂案右侧坐着一个人,着县丞打扮,是个年约三十有许的中年男人。面色微黑,唇薄眉厉,倒是有股子不怒自威。
差役从堂中奔出,歉然的低着首。刘浓也不为难他,微微一笑,随着那差役摇进了堂中,端端的按着双膝跪坐,而不是跪伏。
县丞张芳喝道:“为何不跪?”
刘浓朝着县丞拱了拱手,朗声说道:“士族子弟,上不跪大人,下不倾庶民。只跪天地与父母,县丞何惊?”
自汉开国之君刘邦以来,便对世家精英子弟极是忧厚,百官上朝都无须向天子跪拜。到了魏晋时期,世家更是自重身份,这县丞只是个八品浊史,非是太子洗马、中书舍人那等清官,一般都是由庶族寒门子弟充任,刘浓当然不会向他下跪。
“哦,士族子弟。”
县丞张芳身子略微后仰,把那还低着头的张憦一扫,说道:“堂下张憦,你讼告的是流民,还是士族?”
张憦赶紧抬头,指着刘浓,大声道:“回禀张县丞,这小童不是士族,只是南逃而来的流民,租赁了我家庄院居住。我家兄长前去催租,他冒充士族,命下人将我阿兄活活打死,请县丞为小民做主啊……”
他的声音拖得又尖又厉,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乱甩,好像含着满腹的心伤。
“休得喧哗!”
张芳沉声而喝,摸着光凸凸的下巴,漫声说道:“既是流民,见了本县丞为何不跪?且又冒充士族罪上加罪,小小孩童便如此胆大妄为,纵仆行凶伤人致命。年虽幼小,但法不容情,暂且收监。徐节何在?”
差役头一脸的惊疑,事关士族,府君还没过问就要收监,大有不妥啊,奈何县官不如现管,这拿人也在县丞的职责之内。
他只好上前,嗡声答道:“徐节在此!”
张芳道:“命你速速前去,将其家人家仆一并带来,不得有误!”
“诺!”
刘浓一直旁观着那县丞发号施令,并未作声,心中一声冷笑:那厮弑兄栽脏于我,敢如此张狂,原来是有你这个悬丞做为依仗。而你这县丞不问清红皂白,便想将此案速决,应该是惧我以前身份,怕牵连出节外生枝。
“且慢!”
刘浓按膝而起,直直的站起身子,抖了抖衣袍,正了正青冠,缓声说道:“县丞为何只凭一面之辞,便确定刘浓不是士族?”
“据本县丞所知……”
“好个据本县丞所知!”
刘浓一声大喝,踏前三步,从来拿他的两个差役中穿身而过,指着那县丞喝道:“敢问县丞,前后不过个半时辰,事发如此突然,你既不是主薄,也不是典史,如何便知刘浓并非士族子弟?莫非,你事先便将刘某内情查过?刘某若是流民,混杂于芒,不过沧海一粟,竟蒙县丞如此看顾。莫非,县丞与我有旧?既不是有旧,那刘某倒想问问县丞,此翻意欲何为?莫非,意欲与小人一起谋我年幼无知乎……”
说完,他昂身挺立、面呈怒色,并不与其纠缠张恺到底是谁所杀。
而他这翻锵锵之喝,顿时将堂中一干差役和那县丞以及张恺之弟镇住。南渡而来的人家,鱼龙混杂在一起,谁又能轻易的辩清他的根脚!那些差役们更是面面而窥,刘浓此言有理有据,将事情分析得点滴不露。一个天大的阴谋,就在那三个莫非中,一点一点的衔接在一起。张恺,或许真的是其弟和县丞……
一语之失,便溃之千里。
张芳大惊失色,再也坐不住,长身而起,喝道:“冒充士族,纵仆行凶,竟还敢咆哮于本县丞面前,左右何在,还不于我拿下!”
“栽脏嫁祸,凶顽无耻。夫欲张狂,天地,使其灭亡!”
刘浓冷冷一笑,负手而立。
差役们见了他的风度姿仪,听了他的话本就生疑,怎敢再行擒拿。县丞和那张憦作死,想污蔑欺凌士家子弟,他们可不傻,犯不着陪他俩一起送命。便有那聪慧的,悄悄的迈入后堂,想要去报知府君,却迎头瞧见一个身着对襟宽服男子,正在暗中俨笑。
“嘘!”
宽服男子伸指靠了靠嘴,穿出后堂,行向堂前,人未至,声先闻:“好个夫欲张狂,天地使其灭亡。敢问,何为张狂?”
总算把你引出来了!
刘浓嘴角微弯,一闪即没,答道:“德不孤,必有邻,反之亦同。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不论是这世还是后世,他对儒道经玄都不精通。能答这一句话,是因为这话,正是后世的高人所赠。
“咦!”
宽服男子微微惊愕,他行至堂口,已将这孩童看得清楚,果真是一个七八岁的稚龄幼童。不仅心思敏捷,竟还熟通论语。虽然这论语,是士族和寒门子弟,在初习之时便会必修的功课。但他这两句,分别出自《论语-里仁》、《论语-子路》,巧妙的融在一起,正合此时之景,恰恰的勾勒出了一个德行有亏,而尸服居位之人的尴尬。
“府君……”
“府君!”
一干差役尽皆松了一口气,而那县丞又惊又急,面色更黑,战战兢兢的向着宽服男子深深施礼。宽服男子却看也不看他,径自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把刘浓上下左右一阵细瞧,啧啧赞道:“临风之小松,虽幼却骨傲。莫不是卫壁人,当初……”
县丞暗一咬牙,转身朝着府君再行一礼道:“府君,此童确实冒充士族子弟!”
朱府君被人打断话头,心中极是不喜,袍袖一挥,怒喝:“本府君堂中问话,岂有你说话的份,汝站一边去,若他言之为实,汝需自服后果!”
“诺!”
张芳退在一旁,心中忐忑,浑身直抖。
县丞与府君虽说只是一品之差,但这朱府君朱焘出自江东朱氏,是本地的顶级门阀世家,年刚及冠便是他的顶头上司,这还只是别人跑到这石头城来,练手攒资历。而他虽然也姓张,可和那江东顶阀张氏,八杆子也打不到一起。在晋时,士族欲制庶族寒门,不过翻掌之间尔。
士族与庶族,天地云壤之别矣。
朱府君眉头轻皱,似乎正在想,刚才说到哪儿了。沉吟细思,却怎生也想不起来,心中更怒,把那县丞一撇,颤颤危危的怂包样儿,果真是个德行势孤的。再一看刘浓,但见他站在堂中,受众人环围捭阖而视,却不卑不亢,沉静大方,微风拂过葛袍,引得袍角如徐而展。
临风欲去,真云泥也!
他再一思及自己院中那位贵人所言,说这孩童不仅风姿脱俗,更作得一首好诗,是个才华横溢的。
想起了自己偶得的那一题,便笑道:“县丞说你冒充士族行凶,你说县丞与人勾连陷害于你,我也不来论你们谁是谁非。我有一题,若你答中,不论你如今是否是士族之身,都不再追究你伤人之罪,还会将你所言之事,一查到底。可若你答不中,那便各治其罪。你可,敢答?”
辩难、清谈!
刘浓心中微微一跳,但面不改色,揖手一礼道:“请府君出题!”
“好!”
真是干脆利落,朱焘抚掌而赞,左右一阵徘徊,似在酝酿,半响,朗声道:“子曰:不患无位,患所未立;不患已知,求为可知也。请引老庄玄经而答。”
说着,他缓抚着手中白毛麈,斜斜的靠在了堂案之侧,一双浓眉大眼饶有兴致的瞅着刘浓,嘴角则带着盈盈笑意。既有贵人前来相助,他当然不会治刘浓的罪,不过若是能把这玉树临风的小郎君难上一难,又有何不可。
刘浓沉吟数十息,情不自禁的绕着堂中纹石而行,木屐踏了十八响,猛地眼睛一亮,答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说到这里,他再一沉吟而补释:“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居。人之力有长有短,长短不及,因位不适。所患所思,皆因心起,守心而补足,便能知之。小子,妄言了。”
说完,他退回原位,屏心静气,目不斜视,不见骄,亦不见燥。就连一双晶亮的眼睛,也似乎正在含着烟云,有些雾蒙。
如此一来,反增姿色。
“妙哉!”
朱焘初听他引老子之言,略显生涩,更似乎有些文不对题。可经他这一补释,细细咀嚼,只觉回味无穷。似秋风拂过大江,又好像正置身于苍茫云海,迎头有得一轮红日高悬,照得人身心明朗。他自小便经文习武,本想入军,提马而逐中原。奈何家族不依,反倒让他来这石头城,当个闲得蛋疼的府君,心中抑郁已久。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居。
得此一言,他顿觉心胸开阔。是啊,虽然是个一隅府君,可依他朱焘之能,只要日日砥砺,又何尝没有领将在外的一天呢!
心中激动,不由得一把就抛了那手中的白毛麈,蹲下身子,双手紧紧的握着刘浓的肩臂,眼中竟隐约见得有浮水深藏,似乎深闺女儿般瞅着刘浓,脉脉不得语。倒把刘浓吓了一跳,身子不住的扭捏而摆。这,这朱府君朱焘,没听说过他有龙阳、孪童之癖啊。
“且随我来!”
朱焘牵着刘浓的手,急速的转向后堂。顺口一句:“左右,把张县丞给拿了收监,徐节,查后回禀!”
“遵命!”
徐节一声得令,左右揪了那张县丞,如此这般急转而下,张憦早已吓成了一堆烂泥,全身如抖筛,身下则是一滩水渍。
而堂后远处,还在不停的传来朱府君的称赞:“妙哉!”
“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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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如此文定
县公署内,是一排错落有致的石院,因朱焘为府君,便将院中青石撬开无数,移值了四季花木。县中之事,若不关系士族,自有县丞、主薄料理。而他则终日留连在那花木之中,携着美婢,吟秋悲冬。
此时,在那株梅花树下,铺了层水洗凤苇席。朱焘、郗鉴、刘浓围着一方木梅矮案成环而坐,两个美婢侍立于旁。
刘訚则与郗鉴带来的随从远远的候着,说着些江东、兖州的风俗人情。小郎君刚进公堂,他所引的那个大人物便坐着牛车来了,细细一问,就入了府君内院。他也就斜斜的倚着牛车,心情轻松。果不其然,只得盏茶功夫,便有随从前来相唤,说是小郎君蒙府君相邀,正在府君内院雅谈,要他前去侍奉。
一翻风云搅水,在世家大族子弟的眼中,不过云烟绕雾而已。
有婢儿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