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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人摸索着案上琉璃茶壶,缓缓笑道:“刘郎君,此壶出自华亭,如今却在此地;一切皆在缘法,彼出以是,是以因彼也!故与刘郎君有是必有彼而有缘也!有缘即为缘法!”
“然也!”
刘浓笑道:“彼出以是,是以因彼,诚也!然,道人应知,缘自在,因法也;是以琉璃出华亭而归太滆,是彼在此也。故,此非刘浓之由彼也!”
嗯……
僧人抚着茶壶的手微微一顿,半晌,笑道:“非也,缘法自在,在因在果,万物皆在其中;缘法不可离,岂可分人、事也!刘郎君需知,人行事,而事导人也!”
唉!
刘浓暗暗一叹,僧人将万物纳入缘法因果,自己无论如何亦不可逃脱,但亦不愿如此混淆,委实不愿与其多作纠缠,索性笑道:“即便如此,缘法自在,在于道;道生缘起,刘浓顺道而随缘,然,此乃道之缘却非刘浓之缘也!之所非,皆在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也!”
此言甚妙:缘法自在,而我直指本心,因缘际会下,虽顺缘而随缘,却不会因缘而去觅缘、附会于缘法!故,即便我存于缘法,而缘法非我!一切,皆在相与无相。
若是僧人再辩,亦只能辩言辞,而不得再论其他。此已非关辩论,而在刘浓本心!其终不敢忘:毕生追索,便是所行即是所愿,哪怕再如何举步维艰,亦不愿更改!
闻言,支遁凝眉深锁,再思及过松道时刘浓所言,似有所得,又仿若更加迷堕。一时间,思来索去,只觉有物即将在眼前破开,然,却终有欠失……
华袍郎君则眉头疾挑,亦在细细推敲此语,突地,似已拿捏作准,长身而起。竟负手行至刘浓面前,略作拱手,淡然道:“我在院后相待!”
“不必了!”
注:僧人在那时称道人,称兄,有名望的称公。不必奇怪
第六十六章 斯人已逝
相对曲案,二人慢笑。
稍徐。
僧人注视着刘浓,缓缓挽起双手,作揖道:“华亭美鹤刘瞻箦,真乃古之君子也!法虔,敬也!”言罢,按膝而起,敲钟三响,一慢二快。
“咚,咚咚!”
钟声响起时,刘浓微微一笑,作揖还礼。
支遁搓掌笑道:“瞻箦志存于胸,缘法亦不可摧之。若论风姿修拔,吾所见闻者,唯王氏郎君,可与汝共辉矣!”
“哼!”
华袍郎君冷冷一哼,袍袖一挥,单手揽在背后,面上神色颇是值得人推敲。
闻得哼声,支遁神情窘然,亦不知怎地,其面对华袍郎君时,总让人觉得有些怪异,恰若被缚之鹤!
僧人摇头缓笑,知晓些内情,有心替支遁解围,便对刘浓笑道:“刘郎君,松下三问已过,可咏赋三阙。常闻美鹤擅咏,今日是咏诗尚是叙赋?”
“且慢!”
华袍郎君袍袖一抖,斜踏一步,淡声道:“法虔兄,萧然借方丈之地一用,可否?”(方丈指寺僧所居之室。)
僧人眼底藏笑,挥手道:“莫说方丈之地,便是将此寺让于子泽,又有何妨?”
“不敢受也!”
华袍郎君嘴角一歪,眉端轻扬,侧身向刘浓拱手,淡然道:“刘郎君,萧然受人之托有事相告!”
受人之托?
刘浓惊疑,面却不改,揖手道:“刘浓谢过萧郎君!不知是何事?”
“且随我来!”
华袍郎君脸颊浅皱,稍作还礼,便转身向松侧法虔居室行去。
刘浓紧随其后,心中则在细细思索:料来,这萧然与支遁与法虔应属旧识,而后者皆是有名的雅僧,与会稽上等门阀交往频频。江东萧姓鲜见,气度如此凌傲,莫非是兰陵萧氏?他受何人所托?莫非是建康王卫?嗯,不对,王、卫刚致信而来,哪又会是谁……
待二人度至居室中,支遁慢慢吐出一口气,涩然道:“见得他来,支遁想避却途遇瞻箦。唉,此乃缘法,不可避也!”
僧人笑道:“既不可避,放怀便是,鹤呢?”
支遁负手而立,淡然道:“放了!”
“哦!”
法虔看着眉色尽舒的支遁,心中怦然而动,随即缓缓一笑,揖手道:“恭喜支贤弟,桎梏已去!”
“嘿!”
支遁讪然一笑,毕竟尚有牵念不至烟过无痕,遂转移话题:“萧然向来性傲,此时不愿闻刘郎君咏诗,料来已然心服,只是爱惜颜面尔!”
“然也!”
僧人会心而笑,随后想起支遁与兰陵萧氏间的纠葛,劝道:“支贤弟,若是不愿再避,理应……”
支遁道:“法虔兄,彼事已逝,何必再提。”
方丈之室内,一丈四方。檀香如徐,矮案呈黄。
“华亭刘浓!”
“兰陵萧然!”
果是兰陵萧氏!
刘浓淡然而笑,接过萧然递出的信帖,只见帖上书着四字:瞻箦亲启。字锋苍劲若古不似王、卫,亦与陆纳、朱焘、郭璞不同,更不消说那两位女郎。拂平心中奇疑,将其揣入怀中,揖手道:“谢过萧郎君!”
咦!
萧然见其并不拆信,嘴角翘起,淡声道:“守礼古君子,守礼为何?”不待刘浓接话,又道:“萧然途遇陶龙骧,陶翁尚有口信让我传之!”
寒门之首?!
刘浓渭然而怔,不由地想起那年已六十尚且搬砖不堕志的老翁,真是字如其人,拔之若峰,不忘其韧也!
半晌,方回神,揖道:“请萧郎君言之!”
“陶龙骧言:存志、藏志,皆因我道不可失,而欲展志。而后,若有幸得起,望再续瞻箦之茶矣,请携祖氏郎君一同前往!”
萧然侧目打量案左神鸟负雏衔鱼香炉,似被其精巧之功所迷,而眼角余光则瞄着刘浓的神情举止,待见其眉色稳若清风过岗,心中委实拿捏不准此人倒底是何心性。身为次等士族,得闻有贵人愿拔擢其才,却仿若无丝毫变化。不浮不冷,好似心净如明,如此气象尚是首见矣,情不自禁的暗叹:诚如支道林所言,此子,犹似谷口之松,我不可窥,倒与一人相似……
想起那人,萧然眼前似浮现一丛大紫。
拔擢……
正四品以上主府官者,可不经吏部对心怡俊才拔而擢之。陶侃原为正四上阶,现为正五上阶,究其原委皆在王敦。王敦因忌陶侃军功,趁其前往述职时将其扣留,并夺其荆州刺史之职贬为平越中郎将,任广州刺史。陶侃部将不愿南下,领军欲抗。王敦大怒,披甲欲杀陶侃,幸而帐下谋士归劝,遂命陶侃连夜起行而赴广州。是以,才有了姑苏古渡口月下相逢一事。
而此时,广州为蛮荒之地贼人四起。陶侃自身前途尚且堪忧,却犹自不忘其志,对刘浓与祖盛期以日后拔擢。需知刺史一般是正四上、下阶,然亦有例外,广州刺史便不过是正五,皆因州亦有上、中、下之分。
其言在此,足见其志在何!
唉!陶龙骧……
刘浓暗暗体会胸口那信帖之暖意,眼神既沉且缓,少倾,旋身,面南,深深稽首,半刻不起。而后面向萧然,揖手道:“谢过萧郎君!”
“别过!”
萧然微微阖首,随即起身,大步踏出室内,待见支遁沐浴在阳光中神情颇闲,而其却越看越不顺眼,冷冷再一哼,向法虔略一揖手,随后负手而去。
支遁亦不恼,只是默然无奈摇头,倒是法虔笑慰道:“其天性如此,不必见责!”
便在此时,刘浓自室中徐徐而出。
……
桥然与祖盛皆止步于第二问,当闻得内院传来三声钟响时,二人齐齐怔住。
半晌。
祖盛渭然叹道:“瞻箦与那郎君皆在内院,亦不知是何人答出第三问?”
“唉……”
桥然抚掌叹道:“松下三问,一问难胜一问,不论是何人答出,皆可敬也!”
绿萝眨着眼睛道:“定是我家小郎君!”
“为何?”僧童奇问。
“因为,因为……”
绿萝因为了半天,见众人皆看向她,心中羞窘,更因为不出了,眼光乱漫,突地凝住,嘴里则一字字道:“是、小、郎、君!”
莫非瞻箦出来了?
众人皆惊,顺其眼而视,只见松后一截华袍飘冉。
……
“唉!缘起性空,寂信何持?”
寺墙外,松树下。
一名郎君见僧童座前香已燃烬,看了一眼墙内,仰天而叹:一墙之隔,恍若隔得三世矣!
默然而退!
此去彼起,孙盛眯眼看着十丈外古松,不由地想起适才悄然听见刘浓所言:若是久滞,必困于心!随后眉色一正,拂袍而起,疾步行向桎梏之松。
将将行至近前,正欲揖手,三声钟响已来。
顿手!
肃静!哗然!
满座衣冠闻得钟声,急剧而静,再由静而哗,仿若投火星入蚁窝,霎那间、爆发。
谁?何人?何人可三问皆答!
顶冠而齐,皆向寺墙。
僧童亦惊,微微歪头,瞄向朱红之门。
“吱嘎!”
亦不知过得多久,僧人默然将门打开。
华袍昂然而出,漫眼掠视四下冠带,嘴角一裂,径自而去。一干郎君顿时愣了:他出来了,那,那定是刘瞻箦了!华亭美鹤刘瞻箦……
穿行,穿行于人、海。
一路沿水,一路行马,相伴相随所为何来?蓬船靠岸,华袍郎君回身,望向灿烂红日辉映下的太滆孤岛,淡然而笑,转身疾步踏向马车。
……
“瞻箦!”
“小郎君!”
刘浓、支遁、法虔三人联袂而行,踏下石阶,穿过松墙,度步至前院。一眼便看见桥然、祖盛满脸惊喜,而绿萝晶亮的眼睛让人欲溺。
小僧童跑过来,嘻嘻笑道:“我就知道,你琴弹得那么好,怎会过不了!”说着,又侧身朝祖盛手一摊:“拿来!”
“唉!”
祖盛从怀中掏出一枚香囊,看了看,这可是他仅有的香囊,不情不愿的抛给僧童,随后似想起甚,苦笑道:“瞻箦,我虽与他赌,然,我唯愿输尔!”
“知也!”
“哈哈!”
刘浓、桥然齐笑。
法虔言作为首次答出松下三问者,岂可轻视,遂请刘浓当众咏赋,以便与众人共赏尔。此举为积蓄声名之途,刘浓自是受其好意。
扬名得趁早,扬名需妙传啊!
众人徐步而出,踏碎一地惊羡眼光。
待法虔命人朗声宣示四座后,刘浓摇着大袖,不徐不急地行至松下,推手至眉,朝着寺庙一个遥揖,向着环座郎君团团一个默揖,随后沉心、敛意。
左手缓摆背后,右手挽袖在前。
待情起时,面带笑容,朗朗三首长诗携着清风涌洒而出,惊得满座俱震,便是替其代笔的桥然亦满脸惊愕,竟忘记落笔……
正是,今方我纵声于湖,有诸君为证!
……
柳道口,有离亭。
刘浓与支遁在此作别,支遁打消了出尘念头将回建康。
临走时,支遁看着面前美不可言的玉郎君,思及这一日前后心历,一时竟无言。良久,方自怀中摸出一物,递给刘浓,笑道:“瞻箦,可否替我存掌此物,待你至建康后,你我再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