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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车内。
女婢侍墨缓缓挥着绛紫小团扇,替自家小娘子逐暑,几番欲言又止后,终是低声问道:“小娘子,真要让他步行十里吗?”
“当然!”
侍墨犹豫道:“可是,可是小娘子,不怕把他晒坏么?”
“嗯……”
听得此言,顾荟蔚微微一愣,叠在腰间的手指虚扣,稍稍作想:日头毒着,呆头鹅像玉一般白净,若是晒坏了亦不美呀!便轻声道:“侍墨,簦!”
“好的!”
侍墨面色一喜,至厢角拿出两把桐油簦(伞),命车夫停住车,随后下车将簦递给刘浓,笑道:“刘郎君,拿着挡挡日光吧,若是渴了,婢子给你拿水。”
“谢谢!”
刘浓赶紧伸手接过,再不接来福就要去摘荷叶顶着了,那像啥!待侍墨取得水来,两个人捧着水囊便是猛地一阵灌,什么风仪亦顾不得了!
“咕噜噜……”
“咕噜噜……”
“噗嗤……”
突地,帘内传来一声压抑的轻笑,刘浓心中涩然却故作未知,饱饮后将水囊递回,正欲说话,只见前帘再挑,随后紫丝履探出来,两朵紫心兰轻颤。
“小娘子,等等!”侍墨见小娘子皱着眉看了看,没看见小木凳,好像欲跳下来,赶紧上前将肩一矮。
顾荟蔚在她肩上借力一按,紫裙轻皱款款飘下,右手则捏着一把桐油簦,漫不经心掠得刘浓一眼,顺手便想将簦撑开,不知是否因簦骨卡住,竟几番也撑不开。侍墨赶紧帮忙,两人合力仍是不开。
咦!
刘浓暗自好笑,不动声色的上前,接过桐油簦,稍一用力,“啪”的一下打开,笑道:“锁得死了,待日后润些桐油吧!”
“嗯……”
顾荟蔚微微点头,接簦时撇见他眼底藏着笑,正欲作恼;却见因天热他出了些汗,颗颗晶莹汗珠滚在微红的脸颊两侧,真若红玉一般,美不可言。心中顿生莫名羞意,脸上越来越烫,悄然撇向荷潭,浅声道:“走吧,车里闷,我,我想走一走!”
车里闷?走一走?
侍墨捏着小团扇,眼睛乱眨,真想说一句:小娘子,咱们车里不闷!
烈日悬着,此地有荷潭夹道于两侧,恰逢一阵池风袭来,热气竟消得不少。二人并排而行,间隔三步。两把桐油簦,一束绛紫,一阙月白。
步行慢慢,一时皆无言。
林间有蝉鸣,理应吵杂。可顾荟蔚心中却极静,悄悄瞥一眼三步外的人,见他嘴角仿若永远带着那淡淡的笑意,亦不知在想甚!若说这笑,她是不喜的,有时作真有时作假,教人很难辩出真伪。一如他的玄谈,时尔深邃让人捉摸不得,倏尔执迷教人感概不得。明明君子如玉,却一眼不可洞尽。
怎生一个人哪!
在尽与不尽之间,这便是浑然么?
魂似这蝉,杂中应有静矣!
那我呢?莫若夏风惊不得蝉,仿若朝露闻不得鸣。亦或许,两般皆不是……
唉!
绛紫小女郎忍不住的幽然一叹,待见身侧人转首目光似询,却见荷潭已至尽头,热风将来。捏着簦柄的手指微一作白,遂漫声道:“刘郎君,送至此处便可,请回吧!”
刘浓笑道:“言十里,便应至十里!顾小娘子请上车吧,若是觉得闷,将边帘开着应能好些。”
顾荟蔚看着前方,淡声道:“十里!”
待至十里,顾荟蔚朝着刘浓缓缓一个万福,随后便由侍墨扶着跨上了牛车,其间未作一言,未触一眼。
两把桐油簦分离。
刘浓目送牛车遥杳,转身行向自己的牛车。待至车旁,蓦然恍觉,自己手中竟尚捉着桐油簦,刚才竟忘记将它归还顾荟蔚了,此时再追已然来不及。
立于辕上,遥望。洒然一笑,入帘。
……
“小娘子,为何不告诉他呢?”
“说甚?”
顾荟蔚静静的坐在车中,两眼若明湖,清澈有灵。五层滚边的深衣,衬得她的腰身如水洗,婀娜多姿,而此时她的食指正伏在腰间缓扣、缓扣。
侍墨挥着小团扇,看着小娘子美丽无暇的侧脸,两眼眨个不停,心道:论才论貌,我家小娘子皆是最好的,可就是这性子容易吃亏,明明是特地来的嘛,赶什么路呢……往哪赶呢……
想着想着,突地再想起一件事,嘟嚷道:“唉呀,小娘子,不知道这刘郎君,会不会把咱们上巳节的祈福鸡蛋给吃了呢?”
话刚出口便后悔,掩着嘴偷瞧,果然,自家小娘子凝着眉不乐了,只得咬着唇再补道:“应该不会的,他有两枚鸡蛋呢,肯定先吃别的……”
顾荟蔚嗔道:“侍墨!!”
“啊,小娘子,我又错了吗?”
侍墨瞪大了眼睛,胡乱的想着,却突然从边帘看见对面行来两辆牛车,略一细辩,惊道:“小娘子,蔷薇暗纹,是刘郎君的车!”
嗯?怎会!
顾荟蔚心中生奇,随声而望;与此同时,两车交错,来车侧面的边帘挑开,清风撩起丝巾漫飘,车中,盛开着绝色蔷薇!
匆匆恍然!犹若惊鸿!
两目相对,各生惊疑,随后两眼撤走。
错身而过,良久良久,侍墨仍然未将那半眨的眼睛眨下来,蓦然惊赞:“小娘子,此人好美!是仙子下凡么?”
“嗯!”
顾荟蔚叠在腰间的十指颤动不停,半晌,淡然道:“理应如此……”
……
翘檐如弯刀,半斩月角!
“吱吱!”
一只孤蝉振动着翅膀,挑过廊角窜入室中,正欲上梁,却见面前多了一堵墙,被其一拂落入案左梅花墨。用袖将它拂落的郎君捏起它,细细一阵打量,嘴角一弯,随后曲指一弹。
“吱!”
蝉隐夜中。
刘浓目逐其走,淡然而笑继续练字;身侧的墨璃瞄一眼被蝉所污的梅花墨,见墨已将尽,低声道:“小郎君,莫若将墨换了吧?”
“不用,尚有他事!”
将笔一搁,十指交叉向外用力缓推,便闻得指节格格作响。碎湖、来福、李催三人由前院而来,碎湖刚一进室,便朝着墨璃点头示意。
墨璃知意退却。
待其一走,刘浓便将张芳之事缓声道出。三人皆不料那张芳居然再度冒出来,竟意欲对华亭刘氏不利,稍事惊愕后,便也逐一镇静下来。
碎湖最懂小郎君心意,细声说道:“小郎君,虽说那张芳要年后才至由拳,但咱们切不可等待。依碎湖之见,需得速速将田籍改报,以至无错可漏!”
刘浓道:“此事,我已告知丁府君。择日,便将田籍更改,该补则补!”
言罢,看向李催。
李催稍作盘算,按膝阖首,沉声道:“小郎君,这些年来,李催与江东庶族打的交道不少,但凡这些家族皆有不法暗例在身。与其待他来,莫若咱们先至乌程。”
“甚好!”
刘浓缓缓点头,稍作沉吟,淡然道:“张芳此人狼子野心,数度欲谋我华亭刘氏。是可忍孰不可忍,乌程必然前往,一则:探知其与江东张氏牵联在何;二则,罗其不法,以待时日!不击则矣,若击,务必一击而中!”言至此处,稍稍一顿,漫眼掠过案前三人,笑道:“应让谁往?”
来福按剑笑道:“小郎君,可惜刘訚不在,不然此事由他去最合适!”
李催正欲自告前往,碎湖却抢先道:“小郎君,此番前往乌程怕是得耽搁不少时日,而由拳这边,县丞、主薄、典史等人皆需结识打点,是以阿爹不可至乌程。刚才碎湖来时见杨小娘子来寻主母,咱们何不问问杨小娘子的意见?”
杨少柳?她几时来的!
刘浓眉锋微凝,碎湖所言中肯且周全,应作几手准备,乌程得去由拳亦不可放任。现下,华亭刘氏人手是不少,可若论八面玲珑则非刘訚莫属,但总不可因此事将他至建康唤回。而这般长期暗中行事非同上阵厮杀,罗环、高览、来福皆不可,胡华是匠人更不必说,李宽、李健毕竟年轻气盛亦不可。如此一来,便只有李越!他肯离开杨少柳吗?若是他肯,再带上些青袍剑卫,此事便……
便在此时,有人漫月而来。
携着几个女婢,梳着堕马髻,浑身襦裙作雪白,左肩嵌着一朵碗大的粉色蔷薇,拂得半张脸颊小小的,裙摆边角则是点点怒放的海棠。
海棠翻飞时,青丝履,若隐若现。
面上依旧缚着丝巾,眼睛是黑与白的纯粹,不见任何杂色。徐徐踏上水阶,缓缓的将室内一扫,在刘浓身上凝住,淡声道:“娘亲彻夜未归,为何不送信回庄?”
仿若一滴水凝致最极,随后至荷叶尖坠落潭中,“哚儿”一声将凝固的画面滴破。
直至此刻,众人才回过神来!
刘浓率先回神,用手轻轻一挥盘在膝上的袍摆,随即按膝而起,微微低头,笑道:“阿姐,是我疏忽了!”
碎湖等则万福的万福,阖首的阖首,齐声道:“见过杨小娘子!”
第五十九章 动者雷霆
月如幽镜,恰似昨昔。
漫天的月华似独爱她一人,洋洋洒洒只眷顾着她。任是半遮妆颜,任是众娇丛围,亦难窃其半分水色。自她一来,碎湖三人便默然而退。
杨少柳!
谜一般的女郎,若仙似画。
嫣醉踏前两步,将案上芥香炉微微一推,然后把手中燕踏兰花熏香炉摆上案,待得一品沉香缓缓燎起时,用手扇了扇,悄然退至一侧跪坐;夜拂朝着刘浓轻轻万福,随后将绣着暗纹的白苇团席铺在案前,细细整理苇席边角,待见尚好时,低眉敛目的退向另一侧。
静澜如水!
而此时,杨少柳满意的点点头,正准备踏进室中,突地眉头一皱。
进来啊,倒要看看你如何脱得青丝履!
刘浓好整以暇的坐在案后,拇指轻叩着食指,忍住心中股股笑意,暗中则在腹诽。非是他有意若此,实是杨少柳行事从来不顾及他人,一来就把他的芥香给推了,说不恼亦有些不痛快呀……
“咳!”
红筱轻咳一声,提醒小郎君转身回避。
刘浓故作不知,唇往左笑,淡然笑道:“阿姐请进,正有事想跟你商量,不想阿姐便来了!”
“哼!”
杨少柳冷冷一哼,怎肯当着他的面弯身脱鞋。红筱正要蹲下身替小娘子去鞋,却见她眉间一挑,端着手便踏进室中,微一撩裙摆,如同含苞花朵骤放,盈盈下落,雪裙铺开。
稍一斜眼,眉色便寒,见刘浓嘴角略弯,懒得理他,冷声道:“目无尊长,何事?”
“嗯!!”
刘浓放了一声干嗓子,自案上拿起茶水润喉,嗅着芥香与一品沉香互燎,暗中觉得这样着实不清爽,索性速速将想请李越前往乌程县的事说了。
“哦,原来如此。”
杨少柳略作思索,仿似也觉两种截然不同的香燎在一起,有些不大习惯,朝着嫣醉微一点头;嫣醉自然知意,竟将案上的芥香炉一端,拿至后室搁着去了。
忍!
刘浓默然无语,心道:现下有求于人呢,尚是忍忍吧。这种家族间的争斗非同小可,皆是你来我往倾力博弈,虽不似明面厮杀,却往往比厮杀更为惨烈,稍有不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