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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管了,走吧!”
卫玠身子疲乏之极,心生不耐,只想回到居舍早点休息,便吩咐车夫加快速度。管他是谁,若是强人也断不可能带着小孩行劫。况且还在这乌衣巷中,这里可是王、谢望族所居之处,是江左最为权贵的门阀世家。若真是强人,三五个呼吸间私兵齐出,便能将他们二人料理。
星月高高,雾寒深重,建邺城内一片安宁,不闻任何声响。
卫玠洗沐之后,精气神略见回复,便上床安憩。睡得云里雾里,隐约见到了亡妻乐氏,正在两眼相顾泪茫茫之时,一阵扣门声响起。
“公子,公子……”
他披起肩衣,又觉一阵头晕袭来,赶紧稳住身子。还没有下床,便不悦的道:“为何深夜敲门,王公便是如此训导你们的么?”
随从在外答道:“小人本不想打挠公子,可是那两人在院外站得已久,又说是公子的故人之后,所以……”
“故人之后?”
卫玠眉头锁得更紧,若是故人,怎不在王导府中相见,却于深夜拜访,如此不知礼数。正想不予以理会,却听那随从在门外又道:“他们有物凭证,说是公子见了必知!”
“哦!”
有物凭证,到底是谁?
卫玠心中好奇被勾起,便打开了房门,接过那随从递过来之物,一看之下面色微变,问道:“来人现在何处?”
随从答道:“正在院外,候得已有一个时辰!”
卫玠看了看夜色,天将放晓,最是黑暗冷凛之时。有风吹过,身上更觉冷意直浸,一个时辰,如此天气怕不冻坏?
赶紧说道:“快快请进来!”
“诺!”
随从应声而走,直直的奔向院外。脸上则带着笑意,怀中多了几枚钱,虽然不多,只能打点酒喝。可是,奈不住那位小哥的一张甜嘴啊。他只是个下等庶民随从,却得一位士族小郎君称赞了半夜,说他风度迷人,如何不喜。
院门之外,刘浓和来福正缩在墙根里。
来福个子宽大,迎在风口处,替自家小郎君遮挡着秋寒之风,憨厚的脸上露着不解,问道:“小郎君,我们为什么不在巷子里堵着他,反而要到这里来受冻呢?”
此时夜重,门灯挑着来福的影子,影子里衔着刘浓。他一边搓着手,一边跺着脚,说道:“来,来福,你不懂,当街去拜见他,那是失礼。咱们在这里等,这叫程门立雪,获得同情。咱们没有资本,要想空手套白狼,总得下点别的本钱!”
他这一说,来福的头更大了,一双眼睛转来转去,也搞不懂什么是程门立雪,什么是资本,还有空手套白狼。这建邺城既没有下雪,也没有白狼呀!不过,自从这小郎君摔了那么一回后,经常口出天语,无人能懂,他已司空见贯,呵呵笑道:“小郎君说的,来福都不懂。不过我知道,小郎君,一定会有出息的!”
说着,他壮着胆子,伸出自己的手,紧紧的将小郎君的双手合在了手心中,嘴里嗫蠕:“天冷,来福给小郎君捂捂,小郎君别,别嫌。”
“来福……”
刘浓抬头望着来福,见他脸上满是窘迫,显然是怕自己嫌弃。而自己的手合在他粗燥的手中,暖意直渗。眼睛慢慢的红了,眼角的泪水欲出未出,微微向来福低首而礼,沉声说道:“来福,若是有朝一日,刘浓能得富贵,一定不忘你的恩义!”
来福听得大惊,呼道:“小郎君,这如何使得,来福只是个粗鄙之人,来福当不起,来福……”
便在此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院内泄出灯光,将巷中映出门面大小一片昏黄。卫玠的随从自那昏黄中踏出,直若黎明初现。
“两位,公子有请!”
刘浓屏声、静气,整了整衣冠,朝着那随从一个拱手,朗声道:“刘浓谢过王訚兄!”
“谢啥,人活在世,谁没有个危难之时,互相帮衬也是应该!”
王訚没想到他居然记住了自己,呵呵而笑,挑着灯,引着二人走入院内。眼光掠过刘浓,见他年龄身段甚小,且又处于困境之中。但神态举止却落落大方,步伐也迈得不徐不急,走在院中仿若闲亭胜步。他们在那门外闲聊之时,这小郎君虽是在奉承自己,但却让人不觉有过,反而还犹似如沐春风。而观其接人待物,也是礼仪温和,一点也不似那些士族郎君以倔傲而自居。
他是王导的随从,随着王导耳闻目染下,所见过的世家小郎君也多了。若真要论风貌知仪,以他的见闻来看,恐怕只有自家小郎君王羲之才能与其相比,心中不由得暗赞:“真是璞玉初具,正逢烟尘!”
“小郎君,当心!”
王訚转过了一处坑地,怕刘浓摔着,挑着灯将身后照得通明。正是,你若投挑,我便还之以李。
院子虽然不大,但也有三进四落,夜间也观得不清晰,刘浓只知道穿过了庭院,又转出了曲廊,便进入了内间。
内间,灯火四明。
刘浓见到卫玠之时,他正席地而坐于室中,手里把玩着一物。这是一方砚台,砚台边纹着一支素白梅花,名唤梅花墨。此物原属潘安,那梅花正是潘安亲手所纹。潘安与刘伶结识之后,极喜刘伶的风度与见识,便将这梅花墨赠于了刘伶。得到此物后,刘伶面色不见欣喜,却于当场着墨,写下了《北芒客舍》一诗,回赠潘安。
但是知道此中内情的人却极少,是以刘浓多次被拒于门外,而这梅花墨则是刘浓身份的唯一凭证。祖母许娇所赐的其余诸物,在北地之时,便被那些随从哄抢而光。他们不过是些鼠目寸光之人,哪里知道此物的价值所在,见这梅花砚面相不奇,非金非玉,以为不值几个钱,便放过了它。也幸而如此,不然刘浓今天也敲不开卫玠的门。
卫玠眼观梅花墨睹物思人,想起了潘安,物是人非、物存人亡。那般的风流儒雅人物,却为功名而累,更因此卷入贾后与太子之争,被诛杀于市。一时之间,他心中唏嘘不已,入神甚深,灯光引着刘浓到了门口都还未察觉。
“刘浓,见过卫世叔!”
刘浓见卫玠低首抚砚,便在门口静立安待,等到他抬首之时,方才深深一拜而礼。卫玠虽与潘安忘年之交,但他的父亲卫恒和潘安却是以平辈论交。刘浓是刘伶之孙,称卫玠为世叔,也是正当。而他也正要借此机会,将自己的身份,以及和卫玠的关系做实。
“进来说话!”
卫玠淡淡的说着,凤眼微挑,瞅着面前这个年方稚龄的孩童,见他强装大人风范,心中略有不喜。这时,他已将这二人辩清,这孩童和他身后高大的随从,便是在乌衣巷一直尾随自己的人。当时不见,却于门前久候方才拜见,小小年纪便这般工于心计,怎会是看遍山水不着色的酒仙刘伶之后。而据他所知,刘伶那几个儿子,生的后人也尽是些痴呆,瞧他这心计,也不像是个痴呆的样子。
“谢过世叔!”
刘浓瞧见了卫玠眼中的疑问与不喜,心中咯噔一跳,不知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初见便惹他不喜。强压心神,面不改色的除去脚上木屐,只着白袜而进。躬身踏入席中,持子弟之礼,在卫玠的对面跪坐,略略向右歪得几分。
待他安然坐好,卫玠将那梅花砚搁在案上,捧着手炉捂向胸口,驱除身上的阵阵寒意。地上虽然铺着苇席,他又加了描丝跪垫,却仍觉寒冷,轻声问道:“不知小郎,是刘翁的哪位后人?”
来了!
听他如此问,刘浓暗暗的深吸一口气,将略低的头抬起,双手自然搁在两腿之上,迎上他的目光,正色说道:“家父,刘绡!”
“刘绡?”
卫玠的眉头开始一点一点的凝聚,眼中湖水越积越深,深得让人不敢于其对视。刘绡,在服丧期间便不行孝道的刘绡!虽然他是个傻子,但在这礼仪深重的魏晋时期,如此这般行事,端的不为人子。果然是一物生一物,刘绡不孝,子也不走正道!
卫玠忍下心中厌恶,淡然说道:“你若是刘绡之子,卫玠不曾认得!”
说着,他将案上的梅花砚一推,推到刘浓面前,又道:“你若是有难,且把这砚拿去卖了,自可保你一生衣食无忧!只是,你若要卖之时,希望能告知我一声,我好代潘世叔,将此物收回!来人,送客!”
“且慢!”
刘浓一声轻喝,双手在腿上一按,挺胸而顾左右。左右随从在灯光下,见他的面色虽是稚嫩,却凛然生威,又是个士族小郎君模样,脚下微微一缓。王訚则趁势于暗中向那两位随从眨了眨眼睛,那两个随从和他极是交好,便顿住了脚步。
王訚暗叹:“小郎君,如今,便只有看你自己的了!”
第四章 挑灯夜辩
夜色即将开眼,隐隐见得天边有一缕赤红正在破漆,室里的铜灯放着光,将对坐的二人面色映得清晰。
这盏铜灯,龙头而兽身,头生双角,身生双翼。前腿右曲而左伸,后腿作蹬呈爬行状,嘴衔一耳,耳中吐光。
此兽之像,正欲觅食。
卫玠摸索着手炉,瞅着铜灯,眼弯斜挑着身前的小小孩童,嘴角带着丝丝戏谑。他没有怀疑这小郎君的身份,也并非因为刘绡的不孝,而迁怒于他。当初阮咸还曾在服丧期间,纳姑母的鲜卑奴为小妾,一样不减其名士风范。他之所以恶之,是为这小孩子如此年纪,便这般心性,为亡故之人计,不得不出言教训。
他眼看着刘浓面上的神色显出了惊慌,虽然一闪即逝,但怎躲得过他的洞察。暗中却微微点头,知道惊惧,还能有救。
到要看看,他如何作答。
刘浓将眼光从铜灯上移走,正视着卫玠,他虽然不明白那里做错,引他排斥。但自己这尴尬的身份出处,确实也曾多次带来不便。他后世是经商出身,擅喜揣人心度,虽是战战兢兢,却总能纳步为城,不弱于人。可如今观了半天,这卫玠面不着色,只顾摸索着手炉,斜斜靠案,云淡风轻的等着他的辩答。
他实在是摸不透这人喜怒,心中暗叹:古人哪里蠢了,一个个精得跟鬼似的,穿越小说害人不浅。
深吸几口气,他朝着面前的卫玠再度深拜一礼,朗声道:“卫世叔,刘浓并不觉得家父有何不孝。人生而有灵,灵之所至,情之所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我虽出于家父服装期间,但敢问世叔,就若阳春逢白雪,此乃天定。谁又能主,情起之早晚?”
说完,他前倾的身子微微往后一缩,注视着灯光下的卫玠。赌了!就赌你和潘安一样,都是个痴情种子。潘安三篇悼亡诗名传后世,字字深切,句句深情,对那早夭的杨容姬念念不忘。而这卫玠也相差不离,虽然刚刚娶了山简之女,但他和大名士乐广之女自小居在一处,正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岂能轻易忘情!
“人生而有灵……”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卫玠紧紧的捧着手炉,身子越伏越低,情不自禁的念着这两句话,越思越迷,越迷越深。这第一句,暗合道家玄心:天地无形,万物唯人为贵。又合儒家格物上下而求索,穷究生灵事物至理。而这第二句,则深得他心,正是这不知所起,才有了魏晋时期的率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