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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中后一共十二进,一百零二间房。进与进之间,在二楼的分隔处又有浮桥连通,若真遇贼人,只需把前面正门与偏门一闭,部曲张弓引箭,十倍而不侵。自三国以来,江东便是豪强的天下,豪强可为英杰,亦可为贼人。是以江东士族便因地制宜,庄子兼具两种功能:聚家、防贼。
刘浓边走边打量,因久不住人,庭院森森,特别是穿行于进落之时,两边皆是黑洞洞的屋子,里面爬满了蜘蛛网。刘氏胆子小,一双手把他抓得死紧,要不是后面跟着一群下人,她恐怕早就一把抱住他吓得哆嗦了。
刘浓笑着安慰:“娘亲,等日后,人会越来越多的。”心中则暗道:这个庄子,虽然有些破旧,可若是放在别处,至少能卖三百万钱了。要是在建邺,那千万钱也买不来!
进了后院,紧密的布局为之一换,宽宽广广,一眼能看见背后的青山。落日洒进来,注了一层金黄。亭台和花园都打扫得干净,后面的三面两层木楼亦是焕然一新,想来是刘訚先行整修了后院。
刘訚引着他们踏上正中二楼,低声道:“主母,小郎君。中楼共有十二间房,都已整修过,尽可休憩。”
推门而入,屋内铺着崭新的苇席,竟然各式家具都有,屏风、香炉、帏幔,就连一些女子的必需之物亦尽皆齐备,床上亦铺着簇新的寝被。
走到偏室,有一间屋子明显略大,内外三间,外面有侍女的陪榻、铜镜、还有胭脂;里面有书台、琴台和卧室。
刘浓看着矮案上寥寥升起的一品沉香不语,刘氏一张脸却笑得欢腾,喜滋滋的问屋外的刘訚:“这些都是你买的?百万钱怎够啊!”
刘訚知道主母的心意,在外高声答道:“回禀主母,钱确实不够,多赖杨小娘子,这些必备的家什,都是杨小娘子遣人去购置的。就连买庄子的钱,杨小娘子也出了一点……”
“哦……”
刘氏拖长了声音,一双好看的柳叶眉轻挑轻挑,看着刘浓盈盈而笑,嘴里则说道:“虎头,杨小娘子和咱们真的好有缘啊……”
巧思也帮腔:“是哎,就连我都有两盒胭脂哦!”
刘浓苦笑,扶着娘亲到她的屋内休息,见她还想说话,便低声道:“娘亲,孩儿知道娘亲的意思,这便去见过杨小娘子。”
刘氏抚着他的脸,柔声道:“虎头,可不许板着一张脸,我们亏欠杨小娘子实多。杨小娘子一个弱小女郎,从北地来到江东,也不容易。咱们能帮的当然得帮,切不可做忘恩负义之人哪……”
弱小女郎?
刘浓无语,就在刚才,他那灵敏的直觉又有动静,察觉到在西楼上,隐隐约约的有青袍闪现。杨小娘子到底是什么人,他不敢去想。可如今看来,还真如娘亲说的,有缘,避不开呀。
一抬头,发现刘氏正满脸是愁的看着他,秀丽的眉轻轻的皱着,有着深深的担忧。他只能笑道:“娘亲放心,孩儿理会得,您先歇着!”
说着,便走出了内间,将及门外廊上时,他揉了把脸,把头上的青冠正了正,再拂拂袍衣下摆。待一切都尚好时,踏进木廊,不用下楼,直接转角而至西楼。
碎湖本要跟上,可刘氏在屋内一声轻唤,将她唤了进去。
西楼!
西楼的廊上明镜如水,刘浓目不斜视,风袖挥得飞快,木屐踩得崩崩响。有人迎面而来,是夜拂和嫣醉。
嫣醉叉腰,指着他,要说话。夜拂轻咳一声,暗中拉着她,朝着刘浓欠身,浅声道:“见过小郎君,我家小娘子知道小郎君回来了,请小郎君过去。”
嗯?
这倒底是谁的家!怎么有种反客为主的感觉啊。
刘浓暗中吸了一口气,跟在她们的身后,向廊中走去。琴音响起了,很清很悠,亦很漫,像一只素手,轻拂着人的思绪。他的袖子挥得慢了,木屐也踩得低了。不知不觉,就已经来到门口。
门口有两婢,一个叫革绯,一个叫红筱。
夜拂朝着屋内,低声道:“小娘子,刘小郎君来了。”
“嗡……”
琴声停了,那独特的声音从屋里漫出来:“请他进来!”
稍待几息后,刘浓脱了木屐,踩着苇席上碗大的蔷薇花,直行。刚刚走近百花屏风,便见一个青袍人正缓缓起身。
左肩有剑,一束白海棠。
他起身之后,再次顿首,然后转身,懒洋洋的朝着刘浓行来。擦肩而过时,他漫不经心的低声说道:“我,在外面。”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刘浓在刹那间,毛骨悚然,觉得脖子一阵阵发凉。忍不住的抬头,迎上他回斜的一眼。
刺眼!
刘浓眯眼,只有这样才不会让自己显得胆怯,可他却轻笑一声,撤走了眼光,摇向屋外。
“小郎君,请坐。”
声音飘来。
刘浓微微闭了下眼,深吸一口,走到杨小娘子的面前跪坐,眼睛注视着案上的燕踏兰花熏香炉,稽首道:“刘浓,见过杨小娘子。”
这次,杨小娘子没有避在屏风后面,坐在刘浓的对面,一双素白如玉的手,从琴弦上撤下来,缓缓的叠放在腰间。面上依旧遮着丝巾,雪白襦裙铺洒。
那手真好看!
她撤手的时候,有一缕晚霞的余光,从窗口透进来,晒在上面,根根手指浑圆葱白,在手指的尽头,四个浅浅的窝,能凝住任何人的眼。
她慢慢的还礼,缓声道:“小郎君,为何不问,不觉有奇?”
奇怪,当然奇怪!
刘浓本低着眼,听得此言,顺势一抬,随后立即怔住了。这是什么样的眼睛?除了黑就是白,再没有半点的杂色。在那黑的中央,似乎有两个漩涡,扯着你往里探,一探进去就再也拔不出来。暗中狠狠的掐了一把自己的腿,脱身而出。
身子打了个顿,激淋的向后一仰。
她不作声,仿若早已司空见惯。只是顺手提起了案上茶壶,浅浅斟了半碗,自己端了,微微揭开丝巾一角,浅抿。
咕噜。
刘浓不争气的吞了一口口水,她听见了,眉尖微挑,把茶碗重重一搁。刘浓汗颜,他只是觉得有点渴了。
半晌,刘浓道:“杨小娘子对刘浓数有大恩,屈身驾临,寒舍生辉。只是蔽舍简陋,刘浓也尚年幼,礼数也多有不周,还望小娘子莫怪。”
杨小娘子淡声道:“无妨,尚好,犹似自家!”
刘浓顿住,真想去拿茶壶,好把胸中这口气顺下去,可又觉得不妥。半天,心下一狠,低声说道:“嗯,尚好就好。只是,只是不知,杨小娘子,意欲住多久?”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低不可闻,连他自个儿都听不清了。没办法啊,他能面对名士的诘难而不畏,却打心里惧怕这个西楼的杨小娘子。
说完了,他整个人都焉焉的,心中暗骂:有什么好怕的,越怕越来,不行,不能怕她。
忍不住的干放了一声嗓子。
“嗯呃!”
顿时,静静的屋子里,飘满了那声干嗓子,他唰地脸红了。屋外,传来了女婢们压低的笑声。再一转眼,发现对面的杨小娘子也在笑,能看见嘴角处的丝巾,微微歪着。
刘浓急道:“我,我……”
我不出来了,乱了,越来越乱,完全落在了下风。
杨小娘子没有趁势追击,待他平复了,给他斟了一杯茶,轻轻一堆。刘浓下意识的接过,胡乱的喝了,觉得心里顺畅多了。
杨小娘子轻声道:“怕是住得时日尚久,不过小郎君宽心,西楼的用度自有西楼自行筹备。小郎君新近收了不少流民,现已是秋天,待到来年收成,尚有将近半年。不知小郎君,作何打算?”
唉,底细让人摸得清清楚楚,这仗如何打?还杨小娘子二十万钱,他还有近一百八十万钱;再加上靠着海,可以打些鱼,养活这四十来口人当然够。可是,既要建园子、开荒田,还再想干点别的,恐怕就捉襟见底了。流民不能不收,将来还得靠他们。酿酒和别的,也都要钱。
钱,还是不够啊。
怪不得在太滆,刘訚会有那些需要钱的建议,看来他是早就打算借杨小娘子的力了。说不定,还是这杨小娘子的主意。
嗯,敌不动,我不动。
刘浓不作声,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的饮。
等了一会,杨小娘子说道:“若是缺少财物,我愿相助,但亦有条件,我将长住。西楼的人,附属东楼荫户,对内自主。如今局势混乱,亦不用劳烦小郎君上籍。待查籍之时,我西楼自会驱舟入海,核查之后再回。至于下人们的口风言语,我愿拜夫人为义母,若仍有差池,自有我西楼自负,不劳小郎君挂怀。”
说到这里,她顿住,直视刘浓,等着他问。
刘浓的眉毛急跳,脖子上的凉意越来越渗,有人在门外弹剑!这是亮白刃啊,早就知道杨小娘子有问题,哪有士族女郎擅长跳舞的道理,哪有士族女郎带着一批剑客的道理,哪有这样的弱女子!
而且听她的言语,她们还注不了籍,便是北地的庶族,只要能出具北地的籍书,愿意等待,亦都能注籍。就连荫户也得注籍,可她却宁愿驱舟以避核查,她到底在怕什么?
“叮!”
弹剑声再响。
刘浓额间细汗渗出,暗嘱自己不能乱、不能惊,重重的一个稽首,沉声道:“还请小娘子,言明身份!”
……
半炷香后,刘浓一脚轻、一脚重的踩出了西楼,伫立在转角处,仿佛还能看见那束白海棠。杨小娘子说她叫杨少柳,家在洛阳,因南来仓皇,籍书丢失,亦没有别的人可以证籍;更不愿四处流徙,所以只能荫附;而不愿上籍,是怕麻烦。那青袍白海棠叫李越,是她的家随护卫。这样的护卫,她一共带着十八人。还暗示刘浓,他们孤儿寡母新建士族,人多且杂,没有可靠的部曲维镇怎么能成。
这是威胁!十八个,都在哪呢?刘浓瞅来瞅去,阴影里仿佛闪动着影影绰绰的青袍,就快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
她的话,可信吗?
刘浓自然不信,可是还有什么办法。报官?还没去报,就被白海棠把头给拿了吧!留下?留下这未知的危险,教人忐忑不安。
唉!
一声长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白海棠眼睛里有血腥味,十八个剑客,料理来福和那几个猎户轻轻松松的。
“叹什么叹?我家小娘子愿意住在你这儿,是你的福气!”嫣醉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无声无息的。
刘浓吓得往后一退,靠着柱子,双拳护在胸前防备。
嫣醉不屑的撇着他,伸着小指头,戳向他的脸,笑道:“哟嗬,就你,我就这么一根指头,也能让你好看!”
“嫣醉!”
夜拂来了,一把扯过嫣醉,柔声道:“小郎君,别怕。小娘子说了,你很听话的。哦,对了。小娘子让我和你说,她要收你做弟子。”
“弟子!”
刘浓蒙了,嘴巴张得老大,半天没回过神。
夕阳落下去了,天昏昏的,两个女婢脚尖着地,并排着远去。眼前的庄园,也仿佛开始沉睡,像只巨大的睡狮。
灯光在中楼摇曳而起,紧随其后,一盏盏灯逐一亮起,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