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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骤然抬起头,望着对面那个笑声凄惨的人影,对方一边笑着,一边慢慢的走,距离一近,她的样子就显现出来。我看见她身上的衣服单薄污秽,脏的许久都没有换洗了,头发乱成一团,那分明就是金宝家里已经疯了一年多的老婆。
〃是你!〃我心里的敌意顿时消失了,但一颗心仍然缩的很紧,这是怎么回事?
〃死了啊,死了啊,我的娃死了〃金宝媳妇走到跟前的时候,一屁股坐到地上,凄惨的笑声变成了嚎啕大哭,她的脸上也沾着血迹,不知道是孩子的,还是自己的。那哭声比笑声更加凄凉,听的我一个劲儿的发酸。
〃怎么就你一个人?〃我抬头看看四周,心里的不安逐渐蔓延,金宝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我对他很了解,他是个非常顾家的人,当初就是为了保住老婆孩子的命,才被迫沿着河滩挖尸填河,过着半人半鬼的日子。我不知道金宝的媳妇能不能听懂我的话,但金宝不现身,只能问她了。
〃娃娃死了〃金宝媳妇哭着在地上爬动,一直爬到孩子的尸体边,把尸体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她已经疯了一年多,神智混沌不清,做什么事情心里根本没谱,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经死掉了。
她哭的很凄厉,又很伤心,我不忍打断她,不停的在四周张望。荒芜的小树林里什么动静都没有,在我的印象里,金宝是从来不会离开老婆孩子的。
一直过了很久,金宝媳妇可能是哭累了,我赶紧趁着这个机会,蹲在她面前,小声问道:〃你还记得我吗?金宝呢?金宝在哪里?〃
〃你是水水伢子〃金宝媳妇喃喃的说了一句,跟着眼睛突然一亮,道:〃金宝在呢,在呢〃
〃他在哪儿?〃
〃金宝说了,水伢子是好人,是好人。〃金宝媳妇抱着死孩子,翻身爬了起来,脸上挂满了血迹和泪水,神叨叨的抬头在周围看了看,小声对我道:〃他在呢,我带你去〃
金宝媳妇抱着孩子转身就走,在前面带路,我跟着她从林子这边一直朝深处走去,林子并不大,走了大概四五十米,已经到了另一边。
〃他就在那边呢〃金宝媳妇回头对我道:〃一直都在。〃
骤然间,我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了,稀疏的树林子里,我看到一具高悬在树杈上的尸体,好像一个吊死鬼,双脚离地一米多高,身体正随着穿过林子的夜风左右摆动。那道被吊死的身影让我感觉熟悉,只看了一眼,我就认出,那是金宝。
我顿了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跟前,树上吊着的人的确就是金宝,他受了很重的伤,可能从别的地方逃到这儿,又被人活活吊死在树上。
〃金宝〃我的心头涌动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金宝死了很久,身子已经僵直了,他一直在河滩附近赶尸下河,两只手全是老茧,布满了崩裂的血纹,他的肩膀被捅了一刀,一条腿也被打断了,我能看见尖利的断骨穿过裤子,隐约露在外面。他受了重伤,彻底跑不动了,才被人追上,然后残忍的吊死在树上。
他犯了什么错?是谁杀了他?我感觉悲,又感觉愤怒,虽然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但毕竟从小一起长大,而且他替我们七门赶尸下河,一直在给七门做事。眼睁睁看着一个自幼无话不谈的伙伴惨死在面前,那种心情,一般人绝对体会不到。
〃他让人吊起来,吊着吊着就不动了〃金宝的媳妇呆呆的抱着孩子站在树下,抬手想把金宝放下来,但是金宝脖子上的绳子非常结实,拽不断。
呼呼呼
悲痛之中,我突然感觉到金宝低垂的脑袋上面,飘着一团若有若无的气,那是一缕残魂。普通人肉身受损死亡之后,神魂脱体只能存在很短一段时间,然后慢慢的飘散。但是金宝最惦念老婆和孩子,自己死了,放心不下,一缕残魂坚持着不肯散掉。
〃金宝!〃我望着那缕残魂,急切的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杀了你!〃
呜呜呜
那缕残魂已经微弱到了极点,几乎发不出魂音了,但是它明显能认得我,呼的飘到我跟前,来回晃了晃。残缺的魂音呜呜不断,像是金宝在哭。
〃金宝,你说,谁杀了你!?〃我唯恐残魂一散,就失去所有线索,所以又一次开口追问。
〃我〃那缕残魂凝聚了很久,终于发出一道需要全力分辨才能感应到的魂音。
〃不要急,我是水娃!和你一起长大的水娃,你说,慢慢说。〃
〃我一直在赶尸填河,知道一些事情,六爷不镇河了,已经出河,他容不得我〃那缕残魂呜呜咽咽又断断续续道:〃我老婆疯了,孩子还小,就巴望着给六爷卖命,能保住一家人,但是六爷容不下我啊〃
〃你说什么!〃我听着就忍不住了,事情一下子扯到了爷爷身上,让我接受不了。尽管我和爷爷之间已经存在了一些间隙,然而我知道他的秉性,他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狠心人。他当年曾经一怒之下血洗排教,但那完全是因为爹的事情,如果没有深仇大恨,爷爷怎么会滥杀无辜?我摇着头,道:〃我爷不是那种人!我不信!〃
〃我让人吊死的时候六爷就在就在林子边上〃金宝的魂音彻底坚持不住了,随着夜风慢慢的散去,但是还是心有不甘的道:〃水娃子,这是我的命,我不怪你,也不怪别人,就求你一件事,我娃子死了,老婆却还活着,拜托你,要是有空,稍稍照看她一下,让她活下去〃
魂音之间的交谈,普通人是听不到的,但是金宝的嘱托尚未说完,他媳妇好像感应到了什么,猛然在旁边一声大哭。
〃人都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还活着干什么〃
嘭
我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金宝媳妇突然一头撞在旁边的大树上,她撞的很用力,完全为了寻死。等我想去阻拦,已经迟了,金宝媳妇的额头,还有鼻子嘴巴眼睛,一起渗血,进气少,出气多,眼见是不活了。
头顶已经快要消散的残魂一阵扭曲,好像一个人经历了极度的痛苦之后突然昏厥过去,魂音彻底中断。
我的拳头捏的很紧,不知不觉间牙齿也咬的格格作响。一种滔天的恨意在心中不断的膨胀蔓延,让我感觉愤恨的,不仅仅是金宝一家的惨死,更是一种隐隐的质疑和指责。
是爷爷要金宝死的吗?如果真的是,那么他从小教我做人的道理,都从何而来?河凫子七门从不滥杀无辜,这是祖训,同样是一种道义。但是看着死在面前的一家三口,那种道义顿时如同沦丧了一般。
七门历代奔波大河,流血流汗都不曾更改初衷,那是为了什么?一个人管不了世间所有的不平事,但事关七门,我就不能旁观!只因为我是七门的后人,是七门的大掌灯。
〃金宝,你要是有灵,就告诉我,杀你的人,朝什么地方走了!〃
那缕残魂若有若无,嗖的一下没入了金宝的尸体中。我看见金宝僵直的手臂微微抬了一下,指向林子外一条荒芜的小路。
我飞快的挖了一个大坑,把金宝一家全都埋了进去,然后顺着金宝所指的方向,全力追赶过去。
这并不是头脑发热,去逞匹夫之勇,金宝替七门做事,如果死了没人管,那么以后谁还会跟七门为伍?金宝已经死了,他不会说谎,他死的时候,爷爷就在旁边。无形中,爷爷在心里的影子,好像又模糊了一分,生疏了一分。心底本来就有的间隙,也瞬间崩裂的更大。
第三百六十二章 形如陌路
我心里憋着一口气,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感受,只是闷头追赶。金宝死了大概有一天多两天时间,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追上杀他的人。那条小路一直弯曲着延伸向远方,有时候狭窄,有时候宽阔,天气很冷,小路又偏僻,期间始终没有遇到什么人,追了有一天时间,道路渐渐靠近了河滩。
追到距离河滩不远的地方,我一眼就看到临岸的河面上慢慢漂浮着两艘船。这个季节,行船走水的人大多歇业了,河面上船只非常少。那两艘船相隔的很远,一直顺着缓缓的水流自行漂浮着,前面那条船上的人吆五喝六,从水里捞鱼,在甲板上生火烤鱼喝酒,热闹非凡。我放慢脚步,注视着船上的动静。那明显是一帮闯江湖的汉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里面隐约有几个似曾见过的面孔,但离的有些远,我不敢确定。
就在我全神注视着大船的时候,在甲板上围坐着的一群人全都站了起来,船舱的舱门打开了,那些汉子冲着舱门殷勤的打招呼。
〃九妹,河面风大,喝点酒暖暖身子吧。〃
〃咱们刚打上来的鱼,鲜的很,九妹尝尝。〃
听到他们隐约的对话声,我的脚步不由自主的一沉,把视线全部集中到了刚刚打开的舱门边上。大河滩只有一个九妹,那必然是小九红。
舱门里走出来几个人,为首的人身影刚刚浮现,我就看到了那一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红衣。小九红还是小九红,她的侧影,我永远不会忘记,更不会看错。排教的红娘子死了,小九红隐然就是整个排教的大排头,身份更加尊崇,一群走水的汉子众星拱月一般,迎着小九红走出船舱。
小九红身旁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挺拔精悍,我看不清他的具体相貌,但是却看得出他使劲贴着小九红,两个人看上去有些亲密。自然而然,我心里就猛然蹿起来一股酸酸的情绪,然而转念间,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次全力追赶,为的是给金宝讨回血债,而不是争风吃醋。
从当时一柄鱼叉刺死红娘子的时候,我就很清楚,无论过去和小九红如何生死相恋,那都已经是过去了。
我一步一步走向河边,偌大的河滩上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当靠近河滩的时候,被众人迎到甲板上的小九红无意中朝这边一瞥,顿时看到了我。那种距离,仍然无法把人的样子看的一清二楚,但是就像我能认出她一样,她同样能认出我。看见我就站在河边,小九红的身子微微一晃,张口想说什么,却忍住了。
〃那是什么人?〃有人顺着小九红的目光也朝我这里望来,走船的人眼睛一般都很好,几个人眯着眼看了看,其中一个突然就失声喊了句:〃陈近水!?好像是七门的陈近水!〃
这一嗓子喊出去,整条船上的人顿时都乱了,过去跟排教敌对,主要是因为红娘子的指令,其实我和排教的人之间并没有真正的恩怨。但是现在却不同了,我亲手杀了他们的大排头,这是大忌,也是深仇。一群人丢下手里的酒碗,纷纷顺手操起鱼叉砍刀,呼啦啦的围到船弦边。
〃狗日的!还敢到这边来!我们正找你呢!〃
〃挖他的心,给大排头上供去!〃
一群人指手画脚的骂骂咧咧,小九红站在人群后,默默的注视着我,一言不发。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但是我仿佛能看见她垂下的两只手,正不断的轻轻发抖。我不理会那些人的大骂,只是望着小九红,心里酸,又痛,然而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何必再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沉浸到那些让人痛苦的回忆中?
我没有看到爷爷,最后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他已经遇见了红娘子的母亲,金宝也说过,杀他的另有其人,爷爷只是旁观。我思前想后,就猜测着排教的人估计知道爷爷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