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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淳默默点头。
这次地动赶得巧,恰是大臣们气坏了皇帝之后。早上皇帝口吐鲜血,晚间便见地龙翻身。在这个信奉鬼神之说,一场大雨都要被附加政治意义的年代里,简直就是上天不满臣子们以下犯上的警示。
邵英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原本还在措辞中的罪己诏立马传行天下,当然,同罪己诏一同流传的,还有大臣们如何逼迫皇帝的“详细”经过。这一份罪己诏非凡没有让邵英颜面扫地,反倒成为臣子不恭的佐证。
有老天给皇帝撑腰,确实令一些本就心虚不已的大臣们愈加忐忑。而他们的忐忑,则愈加增添了传言的可信度。
当天在早朝上的大臣们如何想还有待商榷,地方上的官员难免义愤填膺。很多“耿直”的臣子立时上了奏折弹劾,也有检讨过失的,作为当日最先挑起事端的大臣,首辅封棋在看到那一摞摞充满愤怒的奏折时受到的压力可想而知。
做首辅最怕的是什么?
不是云谲波诡的权力斗争。能爬到这无丞相之名而有丞相之实的位置上,手中握有的权柄和丰富的政治经验可以让他轻而易举的解决敌人。甚至有时首辅与“权臣”只差半步之遥,便是皇帝要掀翻一个首辅大臣,也要费些力气。
也不怕摊上一个任性妄为的皇帝。事实上,皇帝越不着调,威信便会越低,此消彼长之下,首辅的威信便会越高。主弱臣强往往就是这么来的。
封棋怕什么?一怕丁忧,丁忧三年,想要再回到朝廷中枢,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等等条件,当然,这种事情虽很难,有些人还是能做到的;这第二条么,就是怕特殊的天灾。
诸如日食等天象一旦发生,总会被视为上天对朝廷“无道”的警示,要么皇帝须得下罪己诏,要么大臣来背黑锅。想要皇帝心甘情愿地检讨自己很难,历朝历代,一般都是大臣们的班头首辅来顶杠。
天灾防不胜防,非人力可以改变,为此事下台,冤不冤?而且与丁忧不同,因此致仕,便带着“乱政”的前科,日后是绝对没有复起的希望了。
封棋懊恼不已。
地动并不少见,平时倒也和朝政联系不上。唯叹这一场竟是发生在景阳,好巧不巧还是在早朝那场风波之后!若是晚上两天,他也自信有办法重新得到皇帝的信任,可惜——
封棋深深叹息,可惜皇帝正在气头上,难免热血上头。地动发生之后,据说寝宫屋脊上的鸱吻掉了一个,钦天监也适时禀报说有贼星凌紫微,无论是皇帝授意还是有心人趁机生乱,看来自己这首辅之位是保不住了。
前次日食是湘王世子背锅,此次势不可违,封棋忍下满心不甘上了请罪折子请辞。皇帝未允,却也没有表现出极力挽留之意。封棋便知事不可为,皇帝是下狠心要他离开。再拖延,指不定皇上要怎生对付自己。复又上了两次折子苦辞,皇帝才带着些许惋惜之意批准他致仕。
封棋历经两朝,今年已经六十有二,在这个年代也算高龄政客了。他自己有时也觉精力不济,但确实没想过致仕。按照他的打算,自己最好的结局应当是稳稳当当死在任上。
身为首辅,为了避讳,他一直压着儿孙不教高升。若是能“卒于任”,得皇帝赏个好谥号,用积累的人脉和名声还能再庇护儿女二十年。如今背着罪名致仕,回到家乡也不过是个失意士绅,默默无闻“终于家”,别说惠及后人,便是自己的学生、门徒都要受到打击,位置紧要的说不定还会被人挤下来、
因背了天灾的黑锅,封棋离开景阳启程回乡的时候并未有许多人相送,便是他自己的门生也寥寥无几——树已倒,猢狲忙着各奔东西还来不及,跑来送别指不定便要被人挑毛拣刺。
往日门前车马喧嚣,如今启程格外凄凉,封棋暗叹一声,满怀遗憾上了马车。才行出不远,马车陡然停止,便听车夫与人相争。
“怎么回事?”封棋皱眉问。
“回大人的话……”车夫一脸委屈。
“叫老爷,”封棋打断道:“老夫已经不是大人了。”
“还是封老先生明理,”对面忽然有人插话道:“不像某些奴才仗势欺人。”
此话说的着实刺耳,在封棋的经历中,已经好些年没有人敢如此当面冒犯了。定睛看去,竟是鸿胪寺右少卿何泽!
看情形,这是要找茬?封棋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还未离开景阳,落井下石的便来了?
出身寒门,历经两朝,深谙邵英父子心思的封棋平也很看不上何家,更何况何宿也是阁老之一,这人很不老实,也曾对封棋的位置虎视眈眈,故此两人共事时很有些摩擦。
作为何宿的侄子,本就无能又嫉妒成癖的何泽更是入不得封棋的眼。不得不说,首辅的态度对何泽的仕途确实有些影响。
不过,如此急不可耐地亲自上阵,城府未免浅了些!老夫做首辅的日子比你出仕的时间还长呢!
封棋沉着脸,也不理他,只问车夫:“继续说!”
车夫气呼呼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两家的车子塞住了……”
“给他让路便是。”封棋皱眉道。
仓皇致仕,老首辅早就做好被人为难的准备,但自家行事要站在理上。若是穷究,如今他是民,何泽是官,两车相对,他家确实应该避让。
(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六章 馈赠
车夫越加委屈。在阁老家中为仆多年,呆子也学精了。老爷正在引咎致仕的风头上,他怎么敢给主人家惹麻烦?
“奴才让了。”车夫苦着脸道:“他家非说咱们家的车伤了人!要赔偿呢。”
封棋转头去看,何泽乐呵呵抬抬下巴,一个家仆口中呻吟不绝,举着一只胳膊哭道:“我的胳膊,哎呦,胳膊要断了。”
车夫跳脚道:“小的赶了这么多年车,撞没撞到人还是清楚的!不过是转向时蹭了一下,连油皮都未必破,哪里就这样伤重?何况又是你们自己横冲直撞。”
那家仆一卷袖子,果然手臂青紫,叫的越发厉害。
何泽皮笑肉不笑道:“封老先生?”
封棋皱眉。
何泽这是使出了无赖手段,诬他家仆伤人。若是不肯认下,何泽必然不肯干休,丁点大的小事,扯到官府中去,自有心怀叵测者一拥而上,趁机胡乱栽赃攀扯,到时是审车夫还是审他封棋就不得而知了;若是一口认下,赔他银两了事,又怕对方还有后手。
何泽这个浅碟的微末道行,倒也未让封棋放在眼中。只是今日乃是启程回乡的日子,为这点事耽搁实在令人心烦。
真是墙倒众人推。一个何家纨绔子,竟也能让老夫烦恼了!封棋心中苦笑,目光阴沉望向何泽。
老首辅的眼神还是有些气势的,何泽被他看着,一时竟觉心虚狼狈,随即又有点恼羞成怒,挺了挺胸脯,鼓励自己坚持住。
何泽还真不是诚心来堵封棋,一言而括之,临时起意。
颖王倒台虽有何家暗中下手,但何家作为颖王拥趸,也受到了严厉打击。何宿在朝多年,还好过些,何泽这个后辈晚生,平日里又清高自傲,颇有些人见人厌的意思,如今他这鸿胪寺右少卿的位置便有些摇摇欲坠。
何家暗中策划集松之围、栽赃颖王,自然考虑过“主子”倒台后自家也会被连累,但何家当的计划是将太子、颖王、宁王连同易薇公主一起拿下,将皇帝三个成年儿子都害死。与这个目标相比,何家“暂时失势”也是可以被接受的代价。
没料想自家费尽心机,只收拾掉颖王一个可有可无的蠢人和无涉朝政的公主,邵英膝下出息的儿子,太子与宁王竟活着回来了!
扳倒颖王反为太子扫清障碍。
何泽认为,自家、尤其是自己显然得不偿失,这买卖赔大发了!
困境之中,心甘情愿时甘之如饴,不甘不愿时怨气冲天。何泽既然觉得自己赔本了,在鸿胪寺中受到的排挤和面临失去官职的恐惧便令他格外焦躁。
故此如今恰巧碰上往日里总是蔑视自己、已经倒台的前首辅封棋,两家仆人又起了争执,何泽顿时便想着有仇报仇。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失意人想要欺压一个比他更加失意的人罢了。
“封老先生,这件事您总该拿出个章程才是。如此拖延,莫非想赖账不成?”见封棋久久不语,何泽阴阳怪气催道。
“这是怎么了?”有人轻笑插言道:“道路不宽,二位的车为何堵在这里?”
何泽听得耳熟,心中暗叫不好,转目看去,果是沈栗笑吟吟骑在马上。
真是阴魂不散!
何泽认为他与沈栗是天生仇人,倒也有些道理:但凡遇上沈栗,他总要吃亏。原本还是他主动去找沈栗的麻烦,但自从两个人同在鸿胪寺任职,哪怕沈栗总要往詹事府去,他二人打交道的时候也逐渐增多。志大才疏的何泽对上礼贤侯府的麒麟子,其窘态非是落花流水可以形容。
这段时间何家失势,何泽颇有些躲着沈栗的意思。不巧,今日又教他碰上。
封棋知道礼贤侯府与何家不对付,况他平日里对东宫属臣颇为客气,也曾指点过沈栗,笃定沈栗至少不会帮着何泽对付自己。便微微点头道:“原来是沈大人。我这车夫与何大人的仆人有些争执,那人道是我的车撞了他,要在下赔偿呢。”
沈栗顺着他手指,看向那家仆。那人尚自支着胳膊呻吟,叫沈栗看着正着。
沈栗眯着眼睛打量一眼,嗤笑道:“这胳膊掐的可够狠的。”
何泽憋了一句:“沈大人,您又没亲眼看到事情发生,如此武断未免不妥吧?难不成是指我家奴仆诬赖好人?”
沈栗懒洋洋道:“在下倒也经过些战阵,这么明显的伤痕还是分得清的。掐痕都是中间深,四周发散变浅。磕碰先为青色,后变紫色,也有边缘呈星点状的。再者说……”
沈栗笑了一声:“下手的人指甲长,看看,这还有指甲印呢。”
撞伤与掐痕的区别,一向“文质彬彬”的何泽不甚明了,况他又是临时起意,哪里就能准备周详?封棋老眼昏花,又习惯用政治斗争来解决问题,也没想过直接查验。倒是沈栗一语道破,为他解了围。
何泽心知今日事有沈栗参和,他是无法得逞的,再纠缠下去,指不定对方会出什么幺蛾子。这杀才扣锅的本事一流,自己如今日子难过,早走为妙。
“你这奴才,竟敢作奸犯科,还蒙骗本官为你出头,真是好胆!还不与我掌嘴?”何泽怒喝,随即假意歉疚对封棋道:“封老先生见谅,不易家中出此恶仆,教老先生受惊了。此人我何家是容不得的,路上不好处置,待在下回府之后定然打死他。”
封棋哼道:“倒也罪不至死,何大人还是少杀生吧。”
何泽见封棋与沈栗脸上似笑非笑,颇有嘲讽之意,几乎绷不住笑脸,咬牙道:“封大人归心似箭,在下不好耽误时间,这便告退。路途颠簸,大人年事已高,要注意安全。”
何泽临走时还不忘给人添堵,咒人出事。
封棋脸色微变,他的儿子不在身边,只夫妻两个老朽,此时又不好为一句言语生事,倒要闷头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