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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徐平远在西北,基本不掺和朝廷事务,在很多官员的眼里,他还是那个主政三司,一众宰执老臣之下少壮派官员的领头人物。这个时候才蓦然发现,在朝廷里徐平已经跳出了原来的身份,跻身于整个国家最顶层的决策者中了。
李迪和吕夷简一直对战与和不表明态度,与其说是在等朝中官员争议的结果,不如说是在等西北徐平的表态。不管是战是和,还是要看徐平是驻足于天都山之下,还是挥师北上,直取兴灵两州。李迪和吕夷简如果赞同了和,结果徐平大军北进,只用几天功夫就把元昊赶得更远,和也和不起来。如果要战,现在的情况,徐平不同意,这仗哪里打得起来。
葛怀敏已经用自己的死证明了,三衙将领打仗靠不住。任福又用自己的死,说明了哪怕三衙将领打仗靠得住,也会被猪队友坑死。现在的三衙诸将,放眼看去,再没有一个能够独当一面。而陇右诸军的将领,现在谁敢保证把徐平换掉,他们还能打?
边帅本来就对蕃邦事务有很大程度上的决策权,对党项的战与和,首先要问过徐平的意见。这本就是他的职权范围,不要说李迪和吕夷简,赵祯在徐平没有表态前,都不会轻易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政治有政治的规则,官场有官场的通例,当你到了某个地位,你职权范围内的事情,别人是不敢大包大揽的。哪怕是皇帝,也要遵守这个规则,不然就会面临手下无人可用的风险。而全用阿谀奉承的奸佞小人,又不符合赵祯的性子。历史上宋朝官员常用祖宗之法来约束皇帝,而祖宗之法正是成形于赵祯当政的时候,他本来就是个主动遵守规则的人。作为皇帝,他愿意用有形无形的规则约束朝政。
如果在徐平的上书未到京城之前,赵祯冒然地做出战或者和的决定,不管与徐平的想法一样不一样,都是对徐平先前作为的不认同,对他能力的不认可。一得到消息,徐平可能就会上章请辞。李迪和吕夷简更严重,与徐平意见相左,可能就遇到一个是自己辞职还是撤掉徐平的问题。这个时候,赵祯的选择显而易见。
大宋的政治规则就是这样,其他人可尽情地提自己的意见,但在那几个决策者的小圈子里,话却不能够乱说。皇帝和宰相在徐平表态之后可以不同意,但不能越俎代庖。
徐平给枢密院的那一句话是在得到王沿的移文后,随手写了一句用快马送来,不是他完整的意见。这一句话定下了基调,但具体的谈判,还是要详细的内容。皇宰和宰相、枢密要徐平对前线军力、战事、未来结果的详尽分析,有了这些,才能面见契丹使节。
李迪让富弼把刘六符拖在大名府以北,吕夷简则用快马把元昊、契丹的动向,以及朝中官员的争论发往镇戎军,让徐平尽快以陇右都护府的名义上奏章。而且要用快马让沿途马铺送往京城,作为最优先的公文,不要迁延时日。马递一昼夜五百里,镇戎军到京城两千里多一点,吕夷简给徐平的时间是十日为限。
这十天的时间,再没有官员敢主张议和,要战到底,彻底消灭党项的言论占了绝对的上风。蔡襄率先喊出了敢言和者皆可杀,一众中下层官员唱和,让晏殊非常被动。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只好上章请辞。倒是赵祯温言挽留,还是让他做副相。
最后这场争论不再局限于对党项的战与和,积极性被调动起来的一众官员,翻起了旧账,发展成为对边疆地区郡县还是羁縻的大争论。最后几乎满朝文武参与,颇有贞观四年大唐上下讨论要不要让匈奴内迁的场面。
在贞观四年,唐太宗李世民接受了北方番胡众族上一起上的“天可汗”,同意归顺的番胡各族内迁,从军为大唐藩篱。反对匈奴内迁的魏征最终落败,他当年的那句“匈奴人面兽心,非我族类,强必寇盗,弱则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最后一语成谶。安史之乱虽然在数十年后,但发端实在贞观四年,那场争论对中国历史影响深远。
而魏征的这句话,用在现在的党项身上特别合适,不知被多少官员上章引用。现在不只是党项的问题,其他大宋辖下的羁縻地方,都面临着要被郡县其地。徐平在岭南、秦凤路的括土为丁、并帐为村、郡县其地、移风易俗的做法被整理出来,并被丰富深化。
徐平这样做了,那些地方现在都发展良好。以前认为汉人卑弱,从军打仗不如番胡或者边疆跟胡人接触得多的军人能打。徐平从川蜀招兵,组成陇右军,天都山一战已经证明这是最能打的军队。这一切都已经说明,边疆政策不再需要对番胡退让。凡大宋疆土都可如内地一般,设州县,派流官,行教化,越是退让对未来的危害越大。
争论甚至发展到对禁军的改制当中,现在的军制被广泛质疑。延自晚唐五代,禁军特别是三衙禁军,本来就保留了大量胡风,在认为这样能够加强军队战斗力的文化下,禁军被与整个社会有意地隔离开来。世兵世将,既与社会重文轻武的风气有关,也有这种有意的隔离有关。一般的人,很难融入军队的文化当中,军人同样也不容易融入社会。
徐平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句话最后会引起如此大的风波,这场风波还在不断扩散,只怕没有几年的时间平息不下来。这次朝廷的大争论,影响的不只是大宋,各边疆小国都被波及。他们未来的命运,都会被这次争论的结果所决定,大宋正在从唐朝的影响中走出来。
这个时候,代表契丹来撮合宋与党项议和的刘六符就非常不合时宜了。宋朝对他的态度,正在从最初的礼貌周全、客客气气向态度冷淡、置之不理转变。
第247章 大变将临
远在西北的徐平还不知道朝中的这场大争论,他也顾不上。泾原路的军政关系要仿秦凤路理顺,数万禁军等着整训,天都山一战要论军功,发赏钱,还要顾及大量军队驻扎对地方的影响,徐平忙得脑袋发晕,哪里还能够掺合那些事情。
千年后的思想也让徐平在这场争论中插不进去话,贞观四年的政争,对后来近千年的影响已经被后世遗忘了。后人只记得唐太宗有一个“天可汗”的荣耀,却已经忘掉直到唐玄宗,那几个皇帝的正式称号是“皇帝天可汗”。唐朝是胡汉大交流大融合的朝代,只是这种交流与融合绝不只是限于唐朝时期,历史上最少要到明朝才最后完成。
党项哪里来的?唐朝迁进来的。幽燕被宋朝认为是汉人故土,一定要收回来,但那里的人是不是心向大宋?答案显然是否定的。那里的汉人,未必就真的是汉人。就是那里现在身份显赫,被认为是汉人的所谓“燕四大族”,祖上也可能本来是胡人。民族的交流与融合同时包括胡人汉化和汉人胡化,不同的时期各占上风。胡族内迁,年深日久,北方新的民族再次兴起,南迁的胡族便就成了汉人。后晋的石敬塘本是沙陀人,其所依赖的军事力量也以沙陀人为主,向契丹称“儿皇帝”的时候,契丹人便就认为他是汉人。这个年代人们口中说的汉人胡人,未必能够当得了真,不只是血统,还包括文化。禁军系统与整个社会格格不入,便就大量保留了这种五代遗风,是一种胡风汉风搀杂的产物。
从贞观四年起,唐朝向内地整体迁入的番胡以百万计,以这个年代的人口密度,这些人最少可以牢牢占住后世几个省的地盘。安史之乱后,中原的汉人排胡,大量内迁的胡人迁往了河东路和河北路,与大量收容异族内迁的陕西路一样胡风浓烈。后来的禁军以招这几路的人参军为主,不只是认为那里人身材高大,能打敢战,还有背后的文化因素。
徐平的军制改革,其实改的制度还是次要的,触动最大的还是军事文化。只不过徐平自己没有这种自觉,前世的思想根深蒂固,他反而认为这不重要。
胡汉之争,一直到这个年代,其实都是伏在表面下的一个很重要的影响因素。宋人尊韩愈,后世不再提起的一个原因,是韩愈复兴儒家背后有很重要的排胡的用意。韩愈为什么呼吁“灭佛”?最根本的原因,是他认为佛教是胡教。后来三教融合,一个大背景是完全本土化的禅宗一家独大。胡汉矛盾,在宋朝是与重文轻武、儒家再兴联系在一起的。
历史上在北宋灭亡,禁军彻底完蛋之前,以汉人为主的文官一直想向禁军下手,一直不成功,背后同样有这种影响。现在徐平证明了汉制之下,军队一样能打,由此引起的风波就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这个年代正是欧阳修成长起来的时候,历史上的欧阳修之所以是一代文宗,其他大家都不可比,不只是文章写得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确定了儒家在宋代的主流地位。正是他的“正本清源、以意逆志”的主张,确立了宋儒的大方向,历史上的王安石和司马光均深受其影响。宋代儒家崛起的背后,便有争正统,排斥胡风的文化因素。
这场大争论不是徐平的一句话引起的。更根本的原因是他对财政的改革,带来了经济上的自信,陇右的胜利,带来了军事上的自信,而欧阳修这些人,一向又都有文化上的绝对自信,已经酝酿许久。徐平的那一句话,只是一个导火索。
徐平的政治制度和军事制度改革,总的来说是就事论事,不过多发挥。但以欧阳修为主的一批年轻官员,正在把这场改革深化到文化层面。他们的观点和主张未必就与徐平相同,但却更加激进,很刀都挥到了徐平想不到的地方。
以百万计的胡人内迁,还曾经在近二百年的时间当了政治舞台上的主角,由此带来的制度与文化惯性不是一句话就可以清除掉的。这种影响其实无处不在,哪怕就是在徐平的前世,涉及历史的影视文字称呼官员时一律为“大人”,然而在中国几千年漫长的历史中这样称呼只有不足百年,然而大家却都认为这样才正常。“老爷”、“少爷”“太太”“小姐”这些称呼曾在短时间内扫入历史的垃圾堆,但很快就死灰复燃。这个年代,同样存在这样的现象,从生活习惯,到日常称呼,那两百年的影响处处可见。
跨越千年而来的徐平没有这种认识,欧阳修这一批人可不同,他们有极为强烈的文化自觉。一方面他们在慢慢地接纳徐平的施政举措,并且从历代儒家经典、名臣言论中找根据,把徐平本人纳入儒家的话语体系。另一方面把徐平的所作所为向更深的层次发挥,上升到文化层面,跟汉以后的千年历史作切割。
所谓三不朽,《富国安民策》可作为徐平的立言,平定西北可为立功,而深深影响后世的立德,就是不他自己的作为了。欧阳修这一批在政见上其实跟他有众多不同的官员,正在为了各种目的,把他推向一个他自己万万想象不到的地位上去。
徐平为官从政以来,一直不做词臣言官,他自己也认为自己做不好。但最后,他却成了词臣言官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杀向了那些拦在他面前的人。
这是一个政治改革最为频繁的时代,背后实际上表现的是文化的大变革。一大批成长起来的读书人,在晚唐乱世之后,正在追寻一个可比“三代”的理想家园。这是时代的必然,不管是这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