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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总是牵挂,心里连着的那条线像是弹簧一样,越是离得远了揪扯得越厉害。林素娘怀孕已经有六个多月了,现在该大着肚子,不大走得动路了吧。想起家和林素娘,徐平便会觉得淡淡的幸福。
在不远处,秀秀拿着一根树枝好奇地在逗一匹果下马,玩得不亦乐乎。果下马产自琼崖,就是后世的海南岛,马形小巧,比一只大羊也大不了多少,不堪驮运,更不堪骑乘,都是富贵人家养来当宠物。这匹果下马是一个小官带来的,不巧身染重病,在这里去世,马便留在了驿馆里。秀秀看着好奇,便从林驿丞那里要来逗着玩。
“快过年了,这里却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
徐平叹了口气,不由想象着现在东京城里的热闹景象。
高大全没有这些细腻心思,粗声粗气地道:“这里都是化外蛮夷,哪里知道四时节气。我听人说,有些蛮子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是谁,官人,你说他们是不是活得跟禽兽一般?”
徐平看看高大全,连连摇头:“人就是人,怎么能比于禽兽?他们只是地处偏远,未蒙王化,不知礼仪而已。这不是他们的错,人非生而知之,总得有人去教他们。朝廷在这里设郡县,就是教化四夷,让他们知道礼义谦耻。”
高大全只觉得这个鬼地方闷得难受,什么教化他根本就不关心,只盼着徐平快快结束任期好回到中原。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徐平也会觉得自己说的是废话,这一路走来,他反而有点明白老祖宗为何如此注重礼仪了。
自宾州下来,一过昆仑关,汉人定居点一下子减少,到处都是土人。他们几乎还是处在原始社会,刀耕火种,看天吃饭。不读书,不识字,也没有储蓄的意识,吃一顿是一顿,只求一个痛快,不考虑未来。汉人的铁器首先用来耕地,他们的铁器挂在腰上,专门用来打架,一言不合,立决生死。
这种生存状态对个人是痛快了,对族群却是灾难,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没有任何变化。徐平也试着与土人交谈,却发现双方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几乎没有沟通的可能。晓之以理,他们觉得你在讲天书,翻个白眼。诱之以利,人家只追求个肚圆,高级一点,就是喝酒喝个痛快,其它的东西对他们来说是人死卵朝天,管那么多干什么!
绝情无欲,油盐不进,这种人你怎么治理?最有效的办法反而就是礼义教化,让人与人之间产生差别,慢慢有了追求,才能改变这种状态。这里的土人现在都是在各个土官治下,千百年来他们已经习以为常,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人想去改变,官府也是无从下手。如果读书认字的人多了,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才能打破这沉闷的局面。
果下马性情温驯,秀秀逗了一会,那小马便低头垂耳,任秀秀抚摸。秀秀一时玩心大起,喊高大全:“高大哥,你来扶着看看我能不能骑上去!这马可听我的话了,想来不怕我骑它!”
高大全站起身来,扎起衣襟,走到秀秀面前。
见是这么一个壮汉,那匹小马吓了一跳,低鸣一声,便向秀秀身后躲去。
秀秀抚摸着马的脖子,低声道:“不怕,不怕,高大哥是我的好朋友,不会打你的。你老实站着,让我骑一骑好不好?我从小到大,都是看着别人骑马,心里好生羡慕。然而大马我也不敢骑,一下甩下来就不好玩了,你长得这么小巧,正好与我般配。”
小马也不知听懂了没有,伸出舌头舔了舔秀秀的小手,温驯地靠过来。
秀秀大喜过望:“高大哥,你看它同意了!”
高大全微微一笑,接过秀秀的缰绳,双手一用力,把秀秀架到了马背上,用一双大手牢牢扶住。
女孩子家身体轻巧,果下马先是吓了一跳,等觉得背上并不沉重,反而兴奋起来,驮着秀秀在院子里缓缓漫步。
便动物也有争胜之心,这马见那些高头大马驮着人飞来奔去,自己身子却像个玩物一样,难免觉得自卑。今天终于也能驮人了,不由生出一股豪气,仰头长嘶一声。
这一声却没有什么气势,如同小孩子狂叫一般,让人看了好笑。
秀秀在马背上开心地大叫:“官人,你快看,我也会骑马了!”
徐平微笑着摇了摇头,看天上那一轮缺了一块的月亮。岭南的月亮看起来与中原并没有什么区别,可不知为什么,徐平总觉得没有家乡的明亮。
第二天一大早,林驿丞早早就来到徐平的小院门口,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通判与知州并称为州长官,不比其他僚佐,是要下官出城迎接的。昨晚徐平没有进城就是这个意思,偷偷摸摸进城,不得把那些小官吓死。
洗漱完毕,穿上官袍,徐平带着高大全和秀秀出了院门。秀秀宝贝一样地牵着那匹果下马,这马反正没人要,从此之后就她秀秀的了。
林驿丞见到徐平忙躬身行礼:“上官,城里的仪仗已经到了,正在院子里等候吩咐。”
徐平点点头,一行人出了驿馆。
宋时官员不像明清时候那么排场,动辄几抬大轿,官员出行不许乘轿,只能骑马。只有元老重臣行动不便,有皇上特旨才能乘轿,地方官员没这待遇。
依照制度,邕州作为节度州,知州随行兵士五十,通判随行十五人。此时等在门口的是十五名厢军,由一个小节级领着,从此之后就是徐平随身的护从人员了。
见到徐平出来,领头节级谭虎叉手行军礼:“下官谭虎,一行十五人见过通判!候通判钧旨!”
徐平看这十五人都还精壮,知州并没有挑些老弱不堪的来糊弄自己,点点头道:“好,随我进城!”
这都是本州厢军,属于地方指挥的部队,直接归于知州属下。宋朝虽说军政事务属枢密院管辖,也还是分中央军和地方军,除禁军直属中央,厅军也有很大一部分不属地方。由于厢军本就源自晚唐五代时候的藩镇军队,宋太祖藩镇之权时顺便把厢军消弱得不堪战斗,也就邕州属于沿边,禁军数量又少,厢军看起来还有些样子。
秀秀依然坐在高大全驾着的牛车上,看着周围护送的一众兵士,既觉得有些害怕,又觉得威风。那匹果下马拴在牛车上跟在后面,低眉顺眼,安安静静亦步亦趋地跟着。
走不多远,到了城门外面,邕州城里的僚佐属官已经迎在那里。
看到徐平走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快步走人群,迎上来行礼:“邕州节度判官周天行与僚佐恭迎通判!”
徐平下了马,缰强随手交给后边的谭虎,上前道:“判官免礼。”
判官是州郡属官之长,仅次于知州和通判,京朝官出任称为签判,选人任此职务则称判官。徐平不到的日子,便是由他代理职务。
两人见过,周天行便介绍其他属官。首先是录事参军李永伦,其次节度推官蔡亮,按制度推官应是两人,邕州人口稀少,只设置了一员,再就是观察支使吴庆南。
判官、推官、支使称为两使幕职官,源自唐时的节度使属官,以判官为长。两使即节度使和观察使,因为唐时节度使一般兼观察使,凡节度州都是称作两使,并不特别区分。还有一个职务是节度掌书记,在宋时职责与观察支使重叠,有出身的人便任节度掌书记,无出身的则为观察支使。
宋时地方州既按户口多寡分等级,沿袭下来的又有州格,都督、节度、防御、团练等级别不等,两者都会影响地方官员的待遇和俸禄。此时的桂州为都督州,邕州却为节度州,还没有升等。
周天行介绍完两使幕职官,录事参军李永伦便介绍其他属官,分别为司理参军杜宴,司户参军程其南。
他们称为诸曹官,源自唐时州长官的属官,还有一个司法参军,因为邕州事务并不繁杂,省掉未置,以录事参军为首。
幕职官和诸曹官职责多有重叠,但宋时都并行设置,也有互相监督的意思。他们并不在一起办公,幕职官办公场所为签厅,诸曹官则在州院。
这些属官介绍完毕,又上来三个吏人,向徐平恭身行礼。
通判有自己的办公场所通判厅,这三个人就是徐平的直接属下,应在司、勾院和磨勘司的三个孔目。
徐平一一见过了,依然上马,仪仗的兵士在前开道,一行人进了邕州城。
第6章 知州
(加更一章,多谢飞虎74老兄一直以来的支持。)
邕州州衙。
徐平顶着烈日站着,额头的汗水迷糊了眼睛,内衣已经湿透,看着不远处榕树下交椅上坐着的曹克明,悠闲地扇着扇子,心中怒火慢慢升腾。
知州自然没有去迎接通判的道理,徐平一进城,便来拜见曹克明。万没想到这位老将倚老卖老,给他来了一个下马威。
接过徐平的书状,曹克明便就这样慢悠悠地看着,任徐平站在烈日下曝晒,手中的蒲扇摇啊摇,就是不说一个字。
就在徐平忍无可忍,将要发作的时候,曹克明忽然抬起头来,好像才看见徐平一样,做作地喊道:“唉呀,徐通判怎么还站在那里?邕州不比中原,腊月里日头也能把人晒脱皮!来呀,给徐通判看坐。”
旁边的兵士这才取了一把交椅过来,放在曹克明身前不远处。
徐平看那位置,分明是把他当下属看待,冷冷地道:“知州客气了,下属见上官哪有坐的道理?我站在这里听你吩咐就好了!”
曹克明笑着摇头:“通判这话说的就过了,传出去岂不是让人说我仗势欺你?这一州事务还要我们同心协力,何必见外!”
“我不在乎站在这里,知州又何必在乎外人闲话!”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既然曹克明不给自己面子,徐平也绝不可能腆着脸凑上去,大家公事公办,各凭手段就是了。
曹克明两任邕州知州,深得朝廷信任,哪里会在意徐平的态度!自大中祥符三年他从邕州任满,又经历过几任地方官,做到桂柳邕等十州都巡检兼安抚使,桂州、鼎州等多处地方官。到了天圣二年,交趾李公蕴寇略邕州,又把他调了回来,就是看中他对峒蛮的威慑力。
前几年照顾曹克明的资历,自上任通判到任,一年多都没设通判,判官代理通判职务,还不是一切都是知州说了算。现在又派个通判来,曹克明当然觉得不舒服,更何况是这么个毛头小子,读两年诗书就敢与他平起平坐了。他就是要给徐平个下马威,让他知道邕州城里是谁说了算。
曹克明摇着扇子,眯着眼看着烈日下的徐平,心里只是冷笑。
徐平又站一会,见曹克明眼睛都闭了起来,强忍住怒气问道:“知州可还有什么事吩咐?若是没有,我就去忙了!太祖朝传下来的规矩,通判到任,必须要检点仓库账籍,不敢耽搁。”
“哦,”曹克明睁开眼睛,好像才想起来,挥了挥手,“我没事了,通判还有什么事吗?尽管说,我在这里听着。”
“既然没事,在下告辞了。”
徐平冷冰冰地说完,转身就要走。
“通判且慢,你新来上任,本官也不好怠慢,今晚便摆个接风筵席,州里的属官都在,可不要来迟了。”
徐平哼了一声,也懒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