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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几天的预热,今天终于到了要深入讨论的时候。徐平打起十二分精神,带着三位副使和郑戬,让差吏抱了厚厚的材料,早早到了崇政殿。
今天在这里当值的是石全彬,因为早有决定,三司官员可以提前进殿,一见到徐平带人到来,他便带人引了进来。带着小黄门忙忙碌碌帮着布置各种展板,整理分发材料,忙了一会石全彬不由笑道:“谏议,这一阵忙,倒让我想起了当年奉诏去南海市珍珠,你在邕州给我讲蔗糖务的事务。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怎么会有官员费这么多功夫,把所有的事情都条分清楚,一一讲出来便就跟你在旁边看着做的一般。没想到十年之后,谏议做到了计相,还是这样做事。朝中官员有这份毅力的,只怕只有谏议一人了。”
徐平笑道:“怎么如此说?你看现在三司属下,哪个不是这样做事?以前不是没有人愿这样做,只是没有这规矩,只要定了规矩下来,大家自然就会照做。”
看着一边紧张地指挥手下差吏布置的赵贺、王惟正和张存三人,石全彬也只好相信徐平所说的话。王惟正和张存倒也罢了,赵贺可是元老重臣,本官与徐平相当,只是职比徐平低一些罢了,做起事情来也没有私毫马虎。对他们几个人来说,能够有机会参与这样一次《会计录》的编纂是非常值得骄傲的事,足以名留青史了。
刚刚布置好,徐平众人茶都还没来得及喝一口,赵祯便就与一众大臣进殿。
大臣们行礼如仪,赵祯给宰执和侍从大臣赐了座,上了茶汤,集议便就正式开始。
李迪首先问徐平:“前几日你上奏章,说是今年课入足以偿年付初从三司银行借入的欠款,还略有剩余。按说你们三司今年花的钱远多于往年,收入相抵已是不易,更难得的是最近各路漕司上章,说是今年地方多有羡余,要求酌情上交朝廷,你因何拒绝?”
徐平躬身行礼道:“禀相公,现在三司所花的钱实际上是出自银行。实话实说,银行做起事来,实际上是会从地方敛财到京城的,再要地方羡余,着实多此一举。再者,地方州县往年因为钱粮入京,花起钱来捉襟见肘,欠账不少。今年钱粮宽松一些,便就让他们花在地方上,该筑路筑路,该修桥修桥。而且有了银行之后,原则上不允许地方有钱积存下来,最好是让他们来年全部花掉。只要这钱是花在百姓身上,便就是好事。”
陈尧佐不由皱了皱眉头:“天灾不可测,如果地方没有积存的钱粮,遇到水早之灾,又当如何?朝廷拨付,大多数时候可是来不及。需知人命关天,那时候容不得半点迟误!”
“回相公,粮是要攒的。这个没有办法,手中有了粮,心中才不慌。不许他们积存的是钱,现在大额都是纸钞,只有花出去才是真钱,攒在手里对官府来说没有用的。如果遇到水旱天灾,由银行拨付即可,紧急时候,可以向本地银行暂时借贷,事后免了利息就是。”
朝廷是管着印钱的,对纸钞来说,印出来之后花的越多越好,不但不能存在手里,在经济系统中周转的次数越多越好。交易总额上去了,说明经济越加活跃,三司收到的税也水涨船高,这才是真钱。不过对于三司之外的官员,要接受这一观念还有难度,需要时间让他们慢慢适应。而且在许多官员的心中,总觉得用纸印出来的钱不把稳,一旦百姓不认了就成为废纸,所以政策一直趋向于保守。却不知道涉及到全国百姓这么大的人群,信心分析之类的绝不可以使用一闪念、怎么想这种主猜人心思的方法,不管是信心的建立还是崩溃,都需要客观事实和政策做依据,而这正是现在的官员所缺乏的科学观念。
钱监印钱,银行和官府使这些钱进入经济流通领域,以三司铺子为骨干的官办商业机构再利用制出来的货物把钱回收,完成一个大致的经济循环。会影响货币信用的,是三司铺子利用货物回收纸币的能力,只要三司铺子经营健康,纸钞就不会贬值。反过来一旦用纸钞买不到三司铺子价廉物美的货物了,哪怕官府说得天花乱坠,也无法保证纸币的信用。
本来没有三司铺子,官府保证纸币信用的方法是用税收等手段回收。但徐平在三司的政策一直是尽量向外花钱,收钱是从城市的工商业收,而对于农村两税,税赋则尽量收取实物,甚至拨出专款用纸钞收购粮食等实物。税收回笼货币的手段,便就大打折扣了。
农村商品经济不发达,这种情况下一旦把税赋货币化,会极大加重农民的负担,特别是加重底层农民的负担,引起社会不稳定。因新政引起社会动荡,是徐平所极力避免的。
这就是先发者的优势,如果现在世界上已经出现了成熟的商品经济为主的国家,国际大市场有了框架,后发者便就没有这么从容。为了发展工业,取得对国际市场的已有商品的相对优势,就只好从农业中吸取利润补贴工业。现在世界上根本没有竞争者,就不需要采取那些极端措施,发展工商业的同时,对农业进行松绑是可行的。而且作为先发者,是从最容易赚钱的轻工业开始的,重工业发展使用的是轻工业的积累。
编《会计录》,一个重要目标就是把这些经济规律表现出来。大家都是聪明人,只要放下了固有的印象,自然就能够认清这些经济活动的本质,总结出规律。
几位宰执相公实际上已经从《会计录》中发现了这些端倪,现在他们就是要通过此次集议,为心中的疑惑找到答案,真正从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认识。所以别人有任何问题就问,徐平一一耐心地解答。这次参加过了此次集议的人,将对现在的经济运行有一个全新的认识,以后主动成为新政的参与者和推动者。这是徐平想做的,也是必须要做到的。
第307章 万事皆要本钱
一个人做事太过辛苦,徐平需要有足够的同盟军,与他一起分担压力,帮助新政的推行。把自己做的事情讲清楚,把新政的效果实事求是地摆到每一个人的面前,便是出于这样的目的。等到钱粮为纲成为朝廷考察官员的重要标准,大家会自觉地完成这种转变。
听了徐平的话,赵祯暗暗点头。跟朝廷官员比起来,他这位做皇帝的倒是反应得足够快。现在内藏库的现钱全部都放入了京师银行,只有金银珠宝之类才在库里存起来。印出来的钱是一定要花掉的,花不掉就放到银行里,反正是不能放在自己手里。手里拿着多少现钱,就意味着要亏多少钱的利息,赵祯的账算得清楚得很。其实别说是印出来的钱,就是铸出来的铜钱赵祯都不在内库存了。只要江山稳固,纸钞就不会出现动荡,纸钞不出现动荡,铜钱便就没有用,只是小额的纸钞而已。而等到江山都坐不住了,做皇帝的还要那些铜钱有什么用?赵祯对这事情想得通透。
两位宰相问完,赵祯道:“朕有一事不明,三司务必解惑。按刚才所说,三司今年花的钱比往都多,怎么来的《会计录》里已经写得明白,不需多言。不过,三司的钱终究是来自地方,怎么从地方收上来的钱多了,反而地方上有了更多的羡余?此事道理上不通,不要是地方官员对百姓刻剥务敛,得来的钱吧?审计司要查,要有个说法。”
徐平起身捧笏道:“审计司查总是要查的,不过地方上羡余多了倒是可以解释。一是三司铺子和银行开到了天下大部分州军,做工的经商的多了,税自然也多了。虽然道理上说商税都要解往三司,但实际上,总还是按比例留一些在地方。这是历年常例,以备本路水旱不常,出现灾情,漕司可以在本路从容调拨。当然,地方上多出来的钱最大的来源,还是在银行身上。银行开到哪里,哪里的钱粮便应当比往年轻松许多。”
赵祯对这一点很感兴趣,对徐平道:“这是个什么道理?你详细说一说?”
“陛下,朝廷从百姓身上,不管是京城还是地方,每收上来一文钱,都要花一定的本钱出去。朝廷收税赋,是要花本钱的,绝不是账籍一勾钱就收上来了。收一户的税,要有差役催缴,要放到库里,要有人点算,要有人运送,诸般种种,不一而足。千万不要小看了这收税赋的本钱,臣曾经算过,以往的年份,每从民间收上一文钱来,以开封府论,就要花三文的本钱,收的钱越细碎,这本钱越高。而到了外路州军,京东京西路,一文税的本钱则不下于五文,荆湖、福建、川峡四路则到十文,到了二广那样的偏远州军,则就要二十文开外。往年这收税赋的本钱,都是由地方负担的,所以岭南二广以及沿边三路,都尽量让他们不要解钱到京师来,只是用在地方养军。万不得己,也换成金银轻货起解。”
其实岂止是收税,政权维持统治都是要花钱的。所以才有对偏远的地方,不但不收他们的税,宁可由中央朝廷补贴。补贴的是统治成本,看起来亏了,实际上从整个社会效果来说,仅仅是经济利益上,中央朝廷也是赚的。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假装不知道罢了。
这个年代的收税成本非常高,包括收税的成本和运输铜钱的成本。以占的比例最小的现金运输成本为例,从襄阳郡一带沿水路运铜钱到京城,运一千贯钱的运费就大约是一千五百贯。三司收到他们的钱,还要额外搭五百贯进去,实际上是亏本的。这铜钱还不能不运,不然天下铜钱分布严重不均,造成的后果比这亏五百贯还严重。
所以地方上一些细碎小额的税,为了压缩成本,会以一定的数额让揽头扑买。揽头由官府授权收税,比定额多了便就是自己的利润,比定额少了自己补上。这不是包税制,而只是一种灵活的收税形式,实际上徐平前世在某些年代也曾经在农村地区的集市广泛施行过。没有办法,这些税的收税成本太高了,官方又需要这笔钱,只能这样做。
收税的成本是由地方负担的,所以只看收了多少税并不能反映民间的税负负担,还要看为了收这些税花了多少成本。不过这个问题太复杂,而且也敏感,以前大家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三司财政宽松了之后,徐平首先就是免掉了那些细碎的税收。
大额税收的成本相对来说低得多,再配合公司制度,收税成本一下子剧降。而最重要的是银行系统,一些固定税收地方上要求自己主动交到银行去,官府的精力在查那些偷税漏税上。银行不再需要把铜钱运到京城,再从京城运到地方这个程序,资金流动的成本也降了下来。这些措施综合下来,现在三司从全国收税的成本只有以前的几分之一。
把这些问题剖析清楚,徐平对赵祯道:“陛下,为何三司收上来的钱多了,地方上的羡余也多了?说破了其实很简单,现在收税比以前便宜了。以前天下收上来五千万贯钱,实际上地方可能花了四五亿贯。而现在收上来一亿贯,地方可能只花两亿贯。若是再算上这些年新开的工场、商铺增加的税收,加上三司属下的蔗糖务、营田务、银行和各种公司赚来的钱,则地方负担实际上比前大规模地减轻了。以前天下州县出五亿贯的税赋觉得紧巴巴的,现在则只出一两亿贯,自然就宽松许多了。而且还不只是如此,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