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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却见到晏殊面沉似水,丝毫没有见才心喜的样子。还不死心,对他道:“学士,前边教着歌妓唱曲的那两个人,都是天圣八年的进士,一个柳三变,另一个是张先,与我多年前有一面之缘。——哦,对了,那一天学士也在。”
晏殊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再没有别的话。
徐平一时摸不着头绪,不知道晏殊是跟谁生气,貌似刚才他看西瓜田的时候兴致很高的啊,怎么忽然间就不高兴了呢?发动脑筋,好一会才明白过来。
后世虽然是诗词并称,这个年代却不是的,诗文并称,词则与曲并列。这不单单是名称的不同,更重要的是代表了不同的地位。说一个人是文章大家,代表了一种欣赏和崇敬,而说一个人是唱小曲儿的,意思就大大不同了。
晏殊也做词,但那只是文人的休闲,基本全为小令,没有慢词,词意也是典雅而富有韵味。柳三变和张先则就不同了,本就以慢词著称,又多跟青楼女妓交往,所作之词大多都涉男女情事,通俗有余,优雅不足,晏殊自然就瞧不上。
这代表了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境界,不是都作词就能把这鸿沟填平的。
那些人看见了三人到来,急忙纷纷上前见礼。晏殊的地位不在于他的小令上,而在于他的文章。随着杨亿和钱惟演等人逐渐淡出舞台,晏殊现在代表着时文的最高成就,这才是他在文坛安身立命的本钱。而且他没有门户之见,尹洙欧阳修等人反对时文倡导古文,他一样欣赏,一样提携。
最后上前的是张先和柳三变,见过了礼,柳三变道:“下官自天圣八年离京,今日候选重回都城,恰逢徐待制府上的盛会。以前在外为官的时候,做了这一首《梦回京》,写一些离愁思绪,心有所感,不觉就让歌妓们演唱一番。”
晏殊面无表情地道:“今日恰逢休沐,徐待制盛情待客,邀请诸位同僚来他府上聚会一番。恰巧他家里种的北地西瓜成熟,邀人来品尝,是他的一番心意。来的都是朝廷里的清贵,一时之选,为了主人家脸面,这些冶词艳曲今天还是不要唱!”
听了这话,柳三变涨红了脸,连连称是。就是一边的张先,也觉得脸上有些持不住。张先也作慢词,但还不至于像柳三变一样几乎首首不离青楼女妓。
说起来柳三变出身名门,父辈有的在南唐就已经出仕,有的在太宗真宗朝中进士做官,算是官宦世家。长兄柳三复天禧二年进士,次兄柳三接也中今年进士。
柳三变自己少有文名,但科举之路坎坷,由于被认为轻薄无行,多次落第,直到中天圣八年甲科,得授余杭知县。但他这喜欢跟青楼女子搅和在一起的毛病却怎么也改不了,纵然任上政绩过得去,台谏那里的风评却是非常不好。这次回京候选,能够平调去再做大县知县就很不容易,一个不好,降官也是有可能的。
这种人物,晏殊自然早就知道他的事迹,结果一见面,又在这里唱青楼艳词,心情一下就坏了。哪怕市井的人再怎么喜欢柳词,晏殊眼里可不是这么回事。
柳三变与张先讪讪地退到一边,丁度见场面有些僵,对晏殊道:“学士刚才不是得一佳句?何不作出词来,就让歌妓演唱,也是一桩雅事。”
晏殊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请徐平让人取了纸笔来,就在旁边桌上挥毫,顷时写就。直起腰来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朗声道:“前些日子,我偶得一佳句,几个月不得佳对,时常烦恼。刚才与丁学士和徐待制说起,徐待制应口而出,竟然就成绝对,解我数月来胸中块垒。今日相会,得徐待制此一金句,足慰此行!”
说完,让人把写成的词递给一边的歌妓,让他们演唱。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琵琶响起,曲调婉转而明快,歌妓展开歌喉,把这流传千年的名词《浣溪沙》唱了出来。这小令虽然不如慢词富于变化,但别有一种韵味。
词是曲的词,而曲必有调。柳三变刚才的《梦回京》是大石调,讲究的是风流蕴藉,天然带着一股旖旎气息,所以晏殊称其为冶词艳曲。《浣溪沙》是中吕宫,婉转而又轻松明快,这才是这种聚会应该要演奏的曲子。
一曲唱罢,欧阳修看看徐平,试着问道:“刚才学士所说待制所对的,莫不是那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真是千古绝对!”
(备注:柳永宋史无传,事迹不详,书里采用的是天圣八年中进士说,而一般认为他是景祐元年进士,因为景祐元年他为睦州推官。但也有记载他在此之前任过余杭知县,那么就该是天圣八年了。仅为一说,读者明白就好。至于名字,从两个兄长的名字看来,他的本名就是柳三变,改名应该是在仁宗斥责之后的事情。被晏殊不喜历史上就是如此,虽然晏殊也曾称他为贤,实际就连张先都取笑过他。还有,柳永应该是比晏殊大四岁,比张先大三岁,晏殊是神童登第,当时的年龄并不大。)(未完待续。)
第115章 诗文精进
见欧阳修的眼睛里发出光来,徐平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含糊道:“侥幸!侥幸!”
“待制谦虚了!文章的事情,怎么能够说是侥幸?待制所对,工整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颇得诗法,意境全出,而又含而不露,诗家来说也是妙对。晏学士的这一首小令,十分风采倒有八分在这一联上。”
徐平只觉得额头冒汗,天地良心,他只是在那个时候,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了这一句前世背得滚瓜烂熟的句子。当时无心,事后自然也就不会在意。而且要是让他说这一句好在哪里,他还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好而已。
见欧阳修和几个年轻官员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显然是想听听自己的感想。能被晏殊夸一句可是很了不得的事呢,明天就会传遍开封城。
徐平想了一会,最后只能苦笑:“愚者千虑,必有一得,真的是侥幸而已!”
欧阳修等人见徐平不似作伪,不由有些失望。还以为徐待制最近诗文大进,文坛上又要冉冉升起一颗新星呢。诗文需要极尽巧思才显功力,偶尔有一两句妙句,也只是说明有些天分而已,离着大成还有十万八千里。
正在这时,韩琦、王素和嵇颖联袂而来,旁边还跟着一个人,不是吕夷简的次子吕公弼还能是谁?上次吕公弼奉了父亲的命令来徐府,表达歉意,谁想徐平根本就不见客,无奈空手而归。吕夷简不死心,这次又派了来。
吕家自吕夷简的伯父吕蒙正状元即第而起家,但到了这一代,则是吕夷简在撑着门楣。吕蒙正九子全部荫补为官,无所作为,而吕夷简兄弟则都是进士出身,吕蒙正留下的政治资源基本都为吕夷简继承。吕夷简深知这个年代家族延续的艰难,长子吕公绰早早出仕,照顾着家里的杂事,吕夷简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其他三子身上,尤其是次子公弼和三子公著。吕公弼和吕公著也没有让父亲失望,交游多士人,诗文也都是一时之选,难得的是在经术学问上也造诣颇深,为人称许,前途可期。
然而吕夷简已经六十多岁了,还能照顾子孙多少年?如果真得罪死了徐平,自己的几个儿子再是才华横溢,郁郁而终也不是稀罕事。他自己是怎么对付政敌的,同样的手段难道徐平不会用?官场上做事留一线,日后好说话,丁谓那样动不动就要置政敌于死地,最后的结局多半都是凄凉。
四人结伴上前,向晏殊和丁度、徐平等人见过了礼,见场面热烈,问一边的曾公亮:“刚才有什么热闹事,我们错过了?”
“晏学士新制了一首小令,极是出色。其中最精妙的一联,却是徐待制对上了一妙句,在唐诗中也是上上之选,众人称赞呢!”
这几位同年跟徐平最熟,他们一向觉得徐平在诗文上不用心,没想到还有这种出彩的机会,急忙拉着问个明白。听完,几个人摇了摇头,以前还真是小看了这个卖酒的,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也能够在诗文上出头了。
此时太阳高升,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徐平招呼众人到棚里落座,挑熟得正好的西瓜切开来,分给众人食用。一时瓜香四溢,人人吃得心满意足。
家里的仆人提了木桶,里面装了新打上来的井水,又放了冰块直去,冰镇着上好的果酒。在棚子里的长桌上摆了酒杯,给在座的诸人倒上了酒。
晏殊轻摇杯子,看着里面酒呈现出梦幻般的色彩,对徐平道:“最近京城里盛行喝这冰过的果酒,吸说还是从待制府上传出去的。盛行天气,酷热难当,这酒喝下去着实提神祛暑。只是好酒难得,外面买的酒总是不如意。”
听了这话,徐平哪里还不知道意思?忙道:“不瞒学士,我家里在我中进士之前就靠酿酒养家,颇有几个方子,酿出来的酒非寻常可比。若学士不嫌弃,一会让家人挑一担送到府上去,方子也一并送去。”
晏殊笑道:“我如何贪你府上的酒?若只是方子,倒是还能收得。”
两人又不熟,这样送礼太生硬了些,只是酒方就只当是文人雅事。官员之间相互送礼,规模稍微大一点就瞒不住人,非节庆,又不是特殊的日子,送过去就会被有心人记下来。一般来讲,御史台和皇城司那里都会有记录,只是一般不会被翻出来罢了。
徐平也没事求着晏殊,当下便让人去取了酒方来,录了一份给晏殊收着。这酒方其实还是徐平按照前世的经验改进的,所谓秘方云云,不过是托词罢了。
这样炎热的日子里,一杯冰酒入肚,整个人都精神起来。大家有了精神,气氛更加热烈起来,纷纷讨论着诗文,或者说着朝廷里的趣事。
一旁的歌女不能闲着,徐平第一次花钱请人,没道理白白浪费,让她们自己弹些熟悉的曲子,唱些平常唱的小曲,只是声音小些,做个背景。声音一响,结果又是柳三变的词,所谓“有井水处就有柳词”,倒不是夸大。
不过柳三变吸取了刚才的教训,只当那词跟自己无关,与一众低级官员讨论着诗文,说些街头巷尾的趣事。柳三变虽然是福建路人,但跟着做官的父亲自小在京城里长大,整日青楼流连,眠花宿柳,未中进士之前是一等风流闲汉。那个时节,徐平这种整天只知道走马斗狗聚众赌博的街头少年,是不入他的眼里的,看着就跟街头小混混没有区别。风流是文人的雅,不是街头混混的泼,现在再一看,不由心里唏嘘。
吕公弼瞅准了机会,让王素带着,到了徐平面前,行了礼道:“待制最近身体不适,家父听闻也是甚为忧心。只是他诸事缠身,不能亲自前来看望,特派我来问候待制一声。若是待制需要什么良药,府上或一时短缺,尽可以知会一声,但凡我家里有的,一定会尽快送来,不误了使用!”
徐平看着吕公弼笑了笑:“前些日子,圣上也派了人来这么说,莫不成你家里还能比得上御药院?不是什么大病,不需要如此劳师动众!”
王素咳嗽一声:“云行,宝臣也是一番好意,你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朝政都是公事,吕相公纵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