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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拱辰也有些不自在,本来自己今天回来是挺高兴的一件事情,特别是看到这家与徐平合开的铺子生意红火,每月分到手的钱比自己的俸禄还多得多,正兴奋着呢,结果到了晚上是这么一个场面。不过他不怪徐平,虽然不判馆阁,徐平作为新任的龙图阁待制,平时又接触得多,对馆阁任职人员确实有教诲的权责,只是馆阁里的官员自尊心太强了些。
酒过三巡,王拱辰举杯道:“如今正是好天气,又有美酒,又有好肉,今夜甚是难得。我与诸位兄长多日不见,敬各位一杯。”
坐在一边一直没说话的韩镇道:“王兄如此说,这酒我却喝不得。你是状元出身,年龄又长过我,怎么敢喝你敬的酒?”
听了这话,众人一起大笑,气氛才缓和一些。
年龄最长的尹洙举起杯来道:“我们聚在一起是意气相投,何必拘那些俗礼。来,满饮此杯,祝君贶在东明营田务里的职事一切顺利!”
饮罢酒,一边服侍的小厮一一倒满,高若讷举起酒杯,捧着对徐平道:“今日得蒙待制教诲,对我等埋首故纸堆的馆阁之士实是振聋发馈。王充曾有言,‘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然则儒生,所谓陆沉者也。’自儒门之兴,读经之士与做事文吏多相互看不起,甚是无谓。闭门读书也就罢了,若是出外为官,自然当明晓吏事,知天地万物之理。如此才能不被小吏欺瞒,才能周知百姓生民之事,上报君王,下安黎民。”
徐平没想到高若讷这个整天不苟言笑的老儒生一样的人竟然如此明白事理,第一个站出来打破僵局,忙举杯道:“其实没什么,只要不是眼高手低罢了。”
两人饮过酒,把酒杯放下。
坐在一边的欧阳修却“哧”地笑出来,连连摇头:“王充——”
王充虽然也是两汉大儒,但思想与正门儒家区别颇大,大量地引入了道家思想。这是正常事情,到了汉末,天下动荡,有责任感的儒生疑经疑古,并不是只有王充一个人。只是王充有《问孔》和《刺孟》等篇,对儒家的批判格外尖锐,自隋后便被剔出儒家,归入了杂家之列。虽然这个年代还不似后世儒家的刻板,宋儒本身也在疑经疑古,但王充还是不怎么受人待见的。高若讷提王充,欧阳修自然笑,他是排佛抑道尊韩的人。
徐平对欧阳修道:“永叔笑什么?为学者自然应当融古今中外的知身于一身,不能有门户之见。王充也是‘汉世三杰’,又有什么可笑的!”
欧阳修抗言道:“我们求学问道的读书人,第一要的就是辨别正统,避免堕入邪魔外道之中。王充非天命,刺孔孟,杂引道墨诸家,他的话自然是听不得。”
徐平看着欧阳修,摇了摇头:“凡是有道理的话,都可以听,都需要听。读书做学问最重要的就是虚怀若谷,你自己的心里空出来,才能把好的东西装起来,是也不是?”
“当然不是!先知大道,而后正心养性,心有所执,所行无碍。心中没有把正道立起来,反去学些杂学,很容易被其蛊惑,一不小心,就堕入外道!”
徐平被欧阳修气得想笑,对他道:“我们在这里讲为人处世,做官做事的道理,讲的是怎么把事情做好,你却口口声声大道正途。你心有大道,哪怕就算是这个年代儒门的持旗者,我问你,对国家,对百姓,可有什么好处?——不要谈什么教导世人,你又不是关起门来做先生教学生,你是在朝廷为官!”
“人人向道,自然天下太平!使万民为尧舜之民,则天下就为尧舜之世!”
“可是怎么才能做到呢?你就天天喊这些,百姓是不是就能够吃饱穿暖了?‘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在朝廷为官,先让百姓有吃有穿再说其他!”
欧阳修又连连摇头:“管仲——”
“管仲怎么了?子曰:‘微管仲,吾披发左衽已。’孟子说齐宣王:‘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为官者上报君王,出外官则就是要下抚黎民,使其衣食无忧,才能上下和睦。无论孔孟,都不是天天袖手谈心性,坐而论大道,怎么你们就做不到呢?”
嵇颖见气氛又紧张起来,忙举杯道:“读书人坐而论道,古今都是雅事。肉都已经快焦了,我们边饮边谈,才是乐事。”
喝了酒,把杯子放下,大家都挟了肉在口里慢慢品尝。
欧阳修几口把肉咽下,心中还是不服气,低声嘀咕:“自古至今,还从来没听说过为官者要知道马车怎么制作,几个轮子是好。知道这些事有什么用?历朝历代,哪个大臣是知道了这些事情,建功立业,教化万民的。”
徐平看着欧阳修,缓缓地道:“制木牛流马,练八阵兵图,出外将,入为相,一手力挽天倾,后汉诸葛丞相。怎么,你觉得你能当得上武乡侯几分?”
徐平的话出口,现场一时鸦雀无声。欧阳修口快,竟然一时忘了历史上真有一个鼓捣这些的名相,而且名垂千古。
建功立业,教化万民,诸葛亮无论如何都是当得起这八个字的。而徐平平定邕州,击破交趾,犹如诸葛亮渡泸水平南中,欧阳修无论如何是不敢再说其他的话了。(未完待续。)
第243章 算账
经过了这些事情,整晚的气氛终究还是沉闷,少了上几次的欢乐。
在这些人面前,徐平地位尊崇,不是能够随便评论的。而欧阳修是文坛后起之秀,又被朝中多位元老重臣看中,前途无量,别人也不好说得重了。
最关键的,欧阳修对道统之说极为固执,内心深处把自己比作唐朝韩愈,要扫清世间邪说而立正统。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苏轼赞颂韩愈的话虽然还没有出现,欧阳修的心里却把这作为自己为人做事的标杆。
徐平出身商贾之家,虽然中进士入仕途,但一路升迁,大多都是靠着给朝廷创造钱粮财富的政绩,虽然有军功,但现在所做的事情还是专心于钱粮。自己这么做也就罢了,还借着职权地位让馆阁的朝廷栋梁之材也这样做,这不就是邪道盛而正道衰吗?一个商贾之子,竟然认为治理天下也不过是钱粮,这才是欧阳修无论如何也不能忍的。
现在徐平位高权重,欧阳修只能咽下这口气,但心里无论如何也不服。暗下决心,终有一日要把徐平的这些歪理邪说都给拨乱反正,天下间还是走正道的人多。
当夜众人散了,徐平与王拱辰两人留在铺子里。
挑亮灯火,小厮上了两杯浓茶,徐平让铺子的主管把账本拿了过来,与王拱辰对账。
把茶向桌子上一推,王拱辰有些局促地道:“副使,我们自己人,同朝为官,读的是圣贤书,做的是官家事,开铺子只是补贴一下家用,何必真跟一众商贾一般斤斤计较!”
徐平笑着摇了摇头:“君贶,话不是这样说。一起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账目要分明,否则,终有互相疑虑的一天。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做生意就要像个做生意的样子,坦坦荡荡地把钱财理清楚。我们两人交好,平时周济是一回事,但把生意账目理清楚又是一回事,这不是贪财,这是做事情的规矩。”
王拱辰终究是有些不自在,以前徐平就经常周济他,白白送给他的钱物也不知道有多少,现在却跟徐平算账,这账如何算法?
徐平对站在一边的主管道:“张主管,你把账目跟君贶一项一项说分明,若是有什么不清楚的,一定要解释得清楚了。合伙做生意,这是一定要分明的,万不可马虎。”
张主管躬身答道:“小的理会,一到月底,就把账都清了。”
徐平点头,站起身来拍了拍王拱辰的肩膀道:“君贶,你要习惯这样做,不然将来有一天真地要什么大买卖了,不把账理清楚,谁敢与你合伙?”
王拱辰无奈地摇头:“可这些事情,我又怎么做得来?”
徐平哈哈一笑:“那你就赶紧去雇个知院干办在家里,替你打理这些,不用自己事事费心。要是没有人选,去你未来岳父那里,薛侍郎豪门巨室,一定有人手给你。好了,你和张主管在这里做事,我出去吹吹风,清醒一下头脑。”
说完,徐平抬步出了房门,来到了院子里。
此时已是深夜,这里比不得内城的繁华,铺子里客人早已散去,只余下几个小厮忙碌碌地清扫。把桌子收拾干净,熄灭炉子里的炭火,做着一天中最后的收尾工作。
见到徐平出来,小厮忙躬身行礼。
徐平摆手道:“只管忙你们的,我只是随便走走。”
说完,在院子里转了两圈,抬脚到了五丈河边。
五丈河通京东路梁山泊,远不如汴河繁华,此时河面上并没有船,只有远处的三司属下的西水磨务如同个怪兽趴在河边。
风从河面上刮来,温润而又凉爽。徐平微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身心舒泰。
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正从升龙府凯旋回太平县,可谓是意气风发。突然之间却被夺去差遣,回京述职,不知不觉就一年了。一年之间,自己从一个地方小官,摇身一变而成了朝中的中央大臣,如此际遇,立国以来也没有几个人有过。
这一年间,尤其是入京任职的后半年,磕磕绊绊,终究是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到了现在,无论是公事私事,终于都走上了正轨,一直紧绷的神经慢慢开始松驰下来。
如今的三司,主管的新场务和铺子都已经正常运行,只要踏实做下去,在京城里做得成熟了,慢慢地扩大到附近州县,附近的路,一点一点地扩大到全天下去。
到了那一天,三司每年岁入的情况将跟现在大相径庭,财政充盈,做什么就都不是难事。哪怕是西北战事起来,只要钱粮不缺,耗也能把赵元昊耗死。
煌煌大势面前,就是有人看着不顺眼,又能翻起什么风浪呢?天下的百姓要吃饭,朝廷的官员要有俸禄,政权要正常运转,都瞧不起管钱粮的官,可缺了钱粮却万万不成。
天上没有月亮,也看不出过了多少时候,王拱辰喜滋滋地从房里出来,到了徐平的身边,轻声道:“副使,都已经算完了。”
徐平转身看看王拱辰:“哦,这个月分了多少?”
王拱辰愣道:“怎么,你不知道吗?你自己不算,怎么却让我算清楚?”
徐平笑道:“我家里这附近的生意都是归徐昌管的,账自然是由他算,我管那么多做什么。平时不知道有多少事情,我哪里还有空操这个心。”
“唉,果然是家大业大有人好,看来我也要找个能干的干人了,不然自己把心力费在这上面,实在是划不来。这个月铺子一共赚了三百五十八贯,我们一家一百多贯。讲句心里话,多少权贵之家开解库,租宅店,也赚不了如此之多,想不到一间小小的铺子竟然有如此利润,是我以前想不到的。有了这笔钱,我家里平时用度就宽松多了。”
“衣食住行,人生在世这四样就不可或缺,也是最好赚钱的,只是没有多少人能够做好罢了。专心在食上,我们这铺子大有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