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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戬拱手:“属下听凭副使吩咐。”
“勾校账籍,虽然三司历年都做,公吏们也是熟手,但是效果如何却让人信不过。你们都是在地方上任过通判和知县的人,别的不说,就如今年要造的闰年录,地方州县大多都是照抄往年账籍,造册上来三司照录。不是三司不追究,是因为三司也分辨不出账籍上的数字是不是新的,不照录又如何?此次编修所不但要把以往的账籍造册,还要让做这件事的官员公吏都学会,怎么分辨这些数字的真假。”
郑戬道:“这如何分辨?若是勾院觉得可疑,便着人下到州县稽查,三司可没有那么多人手。若是让地方自查,那不又是白费功夫!”
徐平笑道:“不用下去稽查,数字自然会说话。虽然不一定百分百真切,但把绝大部分的情弊抓出来,却不是问题。”
“副使说笑,数字如何会说话?纵然有的地方官员确实蠢笨无比,报上来的数字显失情理,但也只能去书切责,让他们重新造册上来,难道还能从数字里看出这些来?”
郑戬主管盐铁司勾院也有些日子了,每天做的就是查账的事,当然他也有劲头干这个。但对着那些数字,天天看的头晕眼花,也没见他们说出什么道理来。
徐平看看郑戬,又看看其余人,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从司天监里调人来,要让那些数字开口说话,要靠他们想办法。天地之间,凡事皆有一定的道理在,如果不是按照事实造册,做事的官员再小心,数字也不合道理。只是我们平常人,很难把握住这道理,只有那些天天研究数字的算学专精之人,才能把这数字之中隐含的道理找出来。”
郑戬不停地摇头:“副使为人做事属下是佩服的,但把算学说得如此玄乎,我却是不相信。阴阳八卦,六壬遁甲之学我在馆阁也学过,实话说,做不到这种事。”
“哈哈,这跟六壬遁甲没关系,只与算学有关。此事自有我去和司天监来的几人去做,整理一些算表出来,到时勾账人员只管按表计算就好。不过,这些算表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却要求你们明白,这也接下来的一两个月考校你们的时候。”
郑戬看了看旁边的嵇颖几个人,没有再说话。在心里他还是不相信的,什么数字会说话,难道看着数字就能看出哪个造假来?这种事情从来没听说过。
徐平也不往深里解释,等到理出一套统计体系来,他们自然会明白。按说以现在三司管理范围之广,每年处理的数据之庞大,迫切需要统计学的知识。但实际上现在的官员根本没有这个概念,哪怕在某些方便不自觉得使用了,也没有从理论上系统地梳理。这个年代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明明已经有需求,但在理论和技术上就是踏不出关键的那一步去。
对这个时代了解地越多,徐平越有一种错位的感觉。
与前代不同,经过晚唐五代一百多年的战乱,整个社会的各种自治组织,如乡村的豪门氏族,都已经荡然无存,城市也随着商业的发展而发展壮大。与此相适应,官府跟前代也不同,变得什么都管,恨不得把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都纳入直接管治之下。
但官僚制度却没有跟着向这方便转化,尤其是文人士大夫,不管社会面貌的千差成别,总想着回复他们理想中的政治制度。一拨想着三皇五帝的大同之世,另一拨想着大唐盛世,特别是后一种思潮,声音最大。在他们眼里,现在是承五代乱世之制度,是不正常的,只有恢复到盛唐的三省六部制才是完美的。
他们的理由成千上万,但就是没有一条适应时代的发展向前看。
被不时提起的冗官冗吏便是这种思潮的附属物,之所以说多说冗,主要的就是跟前朝特别是唐朝比。却不想现在官府管的很多事情唐朝是不管的,现在制度既不允许势力庞大的地方政治实体出现,也不允许能够威胁到官方的经济实体出现。
此时全国文武官员,不过一万多人,依徐平前世的眼光来看,这个数字实在是少得可怜,哪里还有裁减的空间。要裁减官员,就必然要把一些事权推出去,用他前世的时髦点的话说,就是削减政府职能,要让社会承担更多责任。
边疆的后勤供应,便就是这样被推给商贾的,结果把陕西路搞成一处大泥潭,基本失去了支撑大规模战争的能力。现在与西夏的战争还没开打,徐平虽然记不得历史上战争开始的时间,但有范仲淹和韩琦的仕途这两个风向标,知道肯定还要有几年。这个时候徐平已经看出来,依现在陕西路的情况,如果没有大的改变,根本无法支撑大规模的战争。不管朝廷投入多少钱,没有制度上的改变,在陕西路打仗都是死路一条。只要战争持续上几年,不等打败敌人,那里的百姓就先要造反了。
朝廷官方都组织不起来的战争后勤,靠商贾怎么可能解决?不把陕西路本地的百姓逼到生死边缘,对商贾来说就没有从外地向那里运输粮草的必要,商业利益就是如此。
徐平现在做的,就是要把这整个财政系统理清楚,不能再是一笔糊涂账。只有把这笔账算清楚了,才能让朝廷上下知道钱该向哪里投,没有明确的目标,多少钱都打水漂。
看看外面的天色,徐平起身道:“今天衙门里没有什么事务,晚上便出去聚一聚。我与王拱辰在城北开了一处小食肆,夜晚那里还不错,只是少歌舞而已。”(未完待续。)
第225章 四轮马车
此时已到四月中旬,春天的暖风渐渐开始带着燥热。走在御街上,就连迎面吹来的汴河上的水汽也没有了往日的清凉,带着潮潮的感觉。
天边的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又到了汴梁城里最热闹的时间。吃喝不愁的京城百姓在大道上悠闲地迈着懒散的步伐,挣钱养家糊口的小贩在人群中穿棱,无所事事的闲汉一摇三晃地东走西看。这是大宋京城的傍晚,处处都透着慵懒的气息。
徐平和几人一起骑马到了州桥边,勒马停住对几人道:“这里有油壁车去往城北,彻夜来回不停,我们还是把马寄在这里,坐油壁车去那里吧。”
几个人知道这是在这里安排随从,不让他们跟着去凑热闹。相比州桥附近,城北还是冷清得多,随从要看马,没地方呆着打发时光。而且油壁车是三司经营的,驾车押车的都是三司军将,也不怕路上出意外。
下了马,众人把马寄存了,让随从在这里等候,便随着徐平到了油壁车前。
这是三司特制专营的这个年代的公交车,比原先两轮的马拉油壁车大得多,一般都是采用四轮。徐平并不知道历史上欧洲的四轮马车是什么样子的,但他清楚地知道四轮拖拉机的结构,也知道拖拉机牵引车的结构,对货车的挂车结构也有了解。
拖拉机的牵引车和全挂货车有些类似,前面通过铰接牵引装置与牵引车连接,实际上是历史上西方四轮马车的升级版,适合短距离地人员和货物运输,灵活方便。而在徐平前世使用更加广泛的半挂车,则适用于货物重载,长途运输。
在京城里面运输人员,当然要使用灵活方便的全挂车结构,四轮车厢独立,前面通过转向铰结装置与车辕连接。如果必要,还可以挂接多辆,形成列车结构。
到了等候的油壁车前,曾公亮道:“三司有了这油壁车,官吏不知道方便了多少。租房尽可以到城北去,又不耽误上朝,光房钱一个月就节省不少。”
徐平听了就笑:“觉得划算,你也可以搬到城北,这油壁车免费坐。不过现在租住三司的官房可以压着房钱几个月不交,到了城北租民房就未必有这便利了。”
几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他们现在住的都是三司店宅务属下的出租房屋,官员们都是这样,经常把房钱一压就是几个月。直到等到皇上有什么恩赐,免房钱的时候才一下子补齐。一年中总是有几个大节日,或者皇宫里有什么喜事,这种好事每年都能碰上。
当然也有老实又以清廉自许的官员,每月的房租都按时交清,不占这种便宜,比如郑戬和嵇颖。其他三个人可就没有这种觉悟了,房钱从来都是能拖就拖。
油壁车上军将认得徐平,见到过来,急忙上来行礼。
徐平道:“我们几个去城北的吃食铺子,你们不必等了,现在就走吧。”
军将应诺,忙上前把车厢的帘子掀起。
徐平当先上车,挑了正面对后门的主位坐下,招呼其他人上来。
郑戬与其他人上来,按次序坐了。官场上的规矩多,就是这种时候,也还是自觉地按照上朝次序落座,这几乎成了他们的一种本能。
曾公亮在位子上挺直腰身,四处打量车厢,口中赞道:“这车好宽敞,平时坐着定然舒适。要是有从州桥到东华门的车就好了,省了每日骑马颠簸。”
郑戬长着一张好像从来没有笑容的脸,此时也是面容严肃,对曾公亮道:“如果是要拉其他官员,坐这车是要收钱的。”
“我们现在也算是三司的人,便就不用给钱了。”
听了曾公亮的话,高若讷和叶清臣都一起笑意地笑了起来。
自徐平上任以来,三司的官吏多了许多福利,其他官员自然看着眼热。但这是在三司每月比以前多收数十万贯钱的基础上加的,不管是羡慕还是嫉妒,别人都说不出什么来。
几个人身子轻轻一晃,油壁车便动了起来,轻便而又平稳,向城北而去。
曾公亮和叶清臣转身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的夜景,觉得一切都那么新奇。以前上朝偶尔也做马车,那车厢狭小,转个身都不容易,哪有这车坐着舒适。而且这车上还装了玻璃窗,路上可以随时看外面的景色,坐多久都不会觉得闷。
车了行了一会,坐在上首的郑戬道:“把玻璃窗子开了吧,现在天色好,透透气。”
“这窗子能开?”曾公亮好奇地伸手摸着窗子。
郑戬还是那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拉住旁边的把手,向一边推就开了。”
曾公亮这才注意到玻璃窗的右边有一个小把手,小心地用手按住,轻轻一用力,玻璃窗移动了下,便出现了一条缝。
“果然是能开的!”曾公亮欣喜地道。手住把手,把窗子推开,一时玩心起,又拉了回来关上,然后再推开。
坐在另一边的嵇颖摇了摇头,转身把自己身边的窗子也推了开来。
傍晚的风从窗子吹进来,带着旁边汴河上的气息,迎面扑到脸上,一阵凉爽。
“好大的风!”
曾公亮挪了挪身子,把风口让开,兴奋地看着其他人。
高若讷为人老成持重,从来没有轻浮举动,嵇颖为人严肃,喜怒不形于色,惟有一个叶清臣活泼一点,却又挨在老友郑戬身边,只当没有看见曾公亮。
徐平看着这场面怪异,不由笑道:“同僚聚会,本就是出来散心,都把心事放下,放开心情才好。官场上的架子端得时间久了,会累的。”
郑戬显然对这种说法不认同,沉声道:“我等读圣贤书,须知圣人之礼。坐则要端坐,目不斜视,不可一时疏忽了。更何况今日与副使同车,岂能失了礼数?”
徐平叹了口气:“天休,你诸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