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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第2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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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平看着乔大头背上的陈老实骨灰瓷坛,一下怔住。此时佛教盛行,底层人民由于种种原因,火葬也很常见,却不想那个终日昏昏沉沉的老兵已经化成了一抔灰土。当年他见到两位老兵,只是念他们可怜,一向照拂,并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打入升龙府,活捉李佛玛,了了这位老兵的心愿。

    一时百感交杂,徐平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让高大全过来,取些银两交给乔大头,作为他返回河东的盘缠。

    乔大头一把推掉,高声道:“我也曾经随军入升龙府,身上有赏钱,足够一路行走。我答应过阿爹,要带着他回并州去!”

    并州流淌着黄河水,一眼看不到边的良田,到处飘着谷子香,乔大头总是听陈老实说起家乡,如今,他要带着陈阿爹一步一步走回去看一看。

    雨一直下,随着微风打到人的脸上,夏夜里却带着刺骨的凉意。

    徐平转头看了看依然站在路上的两个身影,心里有些暖暖的。当自己在这凉冷的雨夜离去,还有人记得自己,愿意冒雨来送自己,也已经足够了。

    同行的兵士和小黄门都不说话,他们不是任守忠,跟徐平无怨无仇,见了这种场景心里总是有些触动。

    此时已是深夜,凄风苦雨,任守忠以太后旨意为借口,要徐平心须当天起程。随行的人一起受苦,心里也有些怨言,一时路途有些沉闷。

    马蹄敲打着路面上的碎石子,和着不断落下的雨水,发出扑扑的声音,一行人走出街市,向着不久前在左江上建起的浮桥走去。

    出了街市,任守忠终于出了一口气。万没想到这个徐平在本地的官声还不错,大半夜里还有人送,真是烦也烦死人。

    浮桥有兵士看守,随行兵士上前报了一行人的名字,开了关卡,一行人骑着马踏上了浮桥。

    自中晚唐起,桥渡便开始有官家收税算,入宋沿习不改,收入少的地方甚至包给揽头代收。这处浮桥是蔗糖务所修,从一开始徐平便免税算,立碑于桥头,以为永制,也算是他给当地百姓留下的德政。

    进入雨季,左江水涨了起来,激荡的水声如雷鸣,冲着浮桥左摇右摆。没有人下马,只是默默地在桥上缓缓前行。

    徐平抬头向上游看去,漆黑的夜里什么也看不见。不知刘小妹的小庙前面现在有没有人上香,他特意向庞籍和余靖交待过,让两人照拂一下这位边疆远地的小小地方神,也不知两人会不会放在心上。

    桑怿破广源州,擒获了黄师宓兄弟,被徐平带到刘小妹庙前,一刀杀了祭奠刘小妹神灵,算是了了这段恩怨。

    在邕州的风风雨雨,恩怨情仇,都随着这左江水一起远去了。

    过了浮桥,任守忠大出了一口气,高声道:“徐平,打马走得快一些,不要磨磨蹭蹭。莫以为出了太平县,我就会让你歇息,今天要一路走到邕州!”

    说了,心里得意,看着身边给他打伞的小黄门不住地阴笑。

    这一路上任守忠没别的办法,吃住行可是他说了算,怎么也要想办法让徐平吃点苦头。内侍升迁归枢密院,徐平让枢密使副一起厌恶,还想有好果子吃?当年使相曹利用享受过的,任守忠也要让徐平尝尝滋味。可惜的是看起来徐平的脸皮比曹利用厚得多,不会半路上一根索子上吊了事。

    徐平此时心情复杂,哪里有心情跟个阉人生气?人来了没石全彬的人带个口信,徐平已经想到了路上不会太平,该忍的也只好忍了。

    过了浮桥,河边遍布货场客栈,偶尔亮着一盏灯,才让人感觉到人烟的生气。过了河边街市,就到了蔗糖务的地盘,开始进入大片的蔗田和稻田。

    雨时大时小,就是不停,一路走来,身上早已经湿透了,愈发觉得透骨的凉意。任守忠也得打颤,早加了两回衣服,又在外面披上了一层油布。

    前方路两边都是果树,枇杷已熟过,红桃正肥,荔枝正当节令,在这雨夜,却只是一片黑影。

    在一片黑影中,却有几盏灯笼在路边,隐约照出前方的路。

    任守中远远看见,高声吩咐前面的兵士:“没想到这岭南的土人要钱不要命,半夜里下雨还有人在路边卖瓜果,到了那里住一下,我们买些荔枝来当零嘴。这物事我们中原没有,莫要错过了!”

    兵士哄然应诺,打马走得快了起来。

    马一路行着,马蹄声敲碎了夜的宁静,穿透雨丝远远传出去。

    前方的灯笼竟然越变越多了,任守忠道:“听见马蹄声,卖家越来越多了,这样最好,莫要给他们高了价钱!”

    不一刻,到了跟前,却并没有什么卖瓜果的人,只有三三两两的乡民站在路边,扶老携幼站在路边,高高举着灯笼。

    站在最前边的,是林业和李二郎一家人,铁锤和巧娘站在前面,一人手里一盏灯笼,高高举起伸向前面。

    离着不远,是岑大贵拉着爹的手,一样举着一盏灯笼。

    再向前看去,雨夜里看不远,但目光所及,路两边却是星星点点。

    见到徐平的身影,铁锤和巧娘学着父母的话,一起高喊:“雨夜路滑,太守一路走好!”

    徐平怔在那里,却见不大一会,路两边的灯笼越来越多,沿着去邕州的路如繁星,更如徐平前世的路灯一般,再不断绝。(未完待续。)

第5章 公路

    昆仑关,雄踞于邕州东北的群山之中,层峦叠嶂,周围青山似海。

    确切地说,这里虽然名关,实际是隘道,北高南低,俯瞰南面苍茫山峦下的邕州城。此关建于何时,早已众说纷纭,无人能够说得清楚。

    徐平来到这里的时候,并没有关的影子,只有大石把隘道堵住,形成了一处关卡,不远处一座巡检寨,里面一二十个兵丁,检查过往行人。

    前唐时西原蛮叛乱,桂管经略使裴行立在此建军事设施,留下这处遗迹。

    随着前导的兵士,徐平牵着马登上了这处隘口的最高处,回望脚下的邕州大地。自天圣五年冬天,徐平由此进入邕州,不知不觉就六年多了。

    山下的邕州周围是一望无际的沃野,远处是苍茫群山,山的尽头是徐平在那里建起的镇南关。从昆仑关到镇南关,这就是邕州,直到徐平前出平定了谅州,邕州才向大山的南边伸了出去。

    六年时间,来时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还有些懵懂无知,去的时候却已到壮年,宦海沉浮,也是做过封疆大吏的人了。

    当年他下了昆仑关,前方还人烟稀少,瘴疠遍地。当他离去,下面已是遍地稻田,瓜果飘香,成了岭南第一富庶的地方。

    这六年的时间里,徐平也并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是兢兢业业,算是恪尽职守。他规规矩矩地当了两任地方官,天天盼着回京城。

    直到他离开,雨夜里邕州的百姓举着灯笼一路把他从太平县送到邕州城。又夹道把他送到昆仑关山下。他才蓦然惊觉。想好好看看这片土地。

    正是瓜果飘香的季节,一行人的马头挂满了各种时令瓜果,就连任守忠一行人也不例外。边疆蛮地的百姓没有中原百姓那么多心思,他们不知道立生祠,送万民伞,只有用这种方式表达他们的心情。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自己也算做到了吧。或许做到了吧。向着南方一望无垠的大地深吸了一口气,徐平牵着马回到隘道上。

    任守忠带着手下坐在隘道边的大石头上,抱着一堆荔枝猛吃,一边吃一边对旁边的人喊道:“不要贪口滑,这果子一次不能多吃,吃了虚火烧身,尝个味道就好!——唉,说你们呢,不要误了路上正事!”

    一路都有百姓夹道相送,就是住了驿站。还有百姓扶老携幼来看徐平,经常会把一些瓜果特产不声不响地放在门口。这种情景。任守忠天大的狗胆也没敢在邕州对徐平不利,只是默不作声。百姓还以他也是好人,一路上竟然也收了不少礼物,这大堆的荔枝等水果就是沾了徐平的光。

    高大全和孙七郎呆在另一侧,这些瓜果他们早已经吃腻了,只是默默地啃干粮。秀秀坐在一边喝水,看了任守忠一眼,低声骂一句:“不要脸!”

    太阳爬到半天空,天气热了起来,任守忠从地上跳起,拍了拍手道:“天色不早,快快上路,今天要赶到宾州歇宿!”一头说着,一边用脚乱踢着满地的荔枝壳,踢得到处都是。

    过了昆仑关,就离了邕州地界,任守忠终于出了一口气。

    虽然嘴上不说,邕州百姓夹道相送的样子还是给了任守忠巨大的压力。这个年代的传统,一旦百姓闹起事来,任守忠就可能倒大霉。当官的欺压老百姓是常事,但必须要保证不闹起来,捅上去朝廷就会拿官吏开刀。

    真宗大中祥符年间,得宠的宦官江守恩在郑州,违制取民田的麦穗,擅自役使百姓,一名役夫因为买不到驴子,被活活打死。他敢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脑子被驴踢了,而是对他们来说,这是常事。结果事情闹大,真宗下诏将江守恩当众杖毙,知州俞献卿为江守恩求情,被罢官。

    说破天去徐平也只是罢差遣待旨,本官根本未动,任守忠的职责只是确保徐平按时到道州去,其他动作都是不合法的。但自刘太后主政,内侍的权势膨胀起来,利用这种机会做小动作使阴招的所在多有。

    当年寇准和李迪被贬官,内侍迎合丁谓,差点把两人逼死。后来曹利用贬官,随行内侍再次故技重施,曹利用性情刚烈,一时想不开上吊自尽。

    不说失势的寇准和曹利用,李迪可是皇上恩师,一旦皇上亲政肯定要被大用的人物,内侍也一样无所顾忌,徐平在他们眼里又算个老几?

    邕州到道州一千多里路,任守忠怎么也得让徐平脱层皮,不然回去如何向主人邀功?不说节度使,他还想着弄个观察使、防御使在身上呢!

    自昆仑关下去,几十里就到宾州,然后走象州、柳州、桂州,这正是徐平当年来时的路。

    此时徐平在广南西路多年,同级的官员他算是资深的了。每到一州都有知州通判接着,甚至陪着他在驿站歇宿,任守忠千方百计也没找到下手的机会。

    看看到了五月底,一行人终于到了广南西路的最后一站,兴安县。

    兴安县唐时称全义县,入宋废溥州后沿习不改,太宗登基之后因为犯了他的名讳,改名为兴安,隶属桂州。

    这里是湘江和漓江之源,秦始皇凿灵渠的地方,越城岭和都庞岭南北对峙,中间一片谷地沟通五岭南北,是进入岭南的要道。

    要道归要道,但地方土地贫瘠,人口稀少,官吏设置不全。此时旧知县已经卸任,早早返京述职准备另谋个好地方了,新知县还在路上,县里只有一个主簿管事。徐平一行到来,主簿过来问候一声,也就不见了人影。

    按说新旧知县是要交接的,中间不允许出现空白。但这岭南偏远之地。谁也不想多呆。自然有借口糊弄过去。反正审官院和中书的文吏收了银钱,会把这些事情当没发生过,这就是官员求公吏的地方了,桑怿就吃过这种亏。

    驿站正设在灵渠边,与这小小县城比,建得相当气派。这里南来北往的官员多,都是住在驿站里,自然舍得下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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