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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县去再立威。
敕令到巩县,颇有些出乎王安石意料之外。河南府是京府,比不得一般军州,上边管事的婆婆就有好几个。吏人逃亡之后,王安石知道河南府和西京御史台,对自己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满,想派人来查自己。转运使杜杞因张海初平,不欲治下生乱,也有些怪王安石生事。没想到敕令下来,竟然一切依自己所奏。
随着敕令而来的还有徐平一道手札,告诉王安石,吏乱官不能脱罪,只是不能现在治他的罪,而让吏人怀侥幸之心。让他尽快安抚地方,特别是夏税不能出任何乱子。再一个前些日子卖出去的官营产业,有如此大的情弊,王安石失察。接下来的日子,对所有的产业重新梳理一遍,不縻费朝廷之财,也不要让百姓吃亏。
徐平一再强调,官员在地方最重要的是让朝廷取信于民,政绩是在这个基础上进行的考核。大规模发卖官营产业,众官都没有经验,出问题再所难免。最重要的,是在出问题之后进行补救。王安石如果能在重新彻查中,弥补先前的缺失,才可将功赎罪。若是为天下做个榜样出来,那就是大功一件。
原先王安石对工商业改革不上心,为政讲究崇本抑末,农业是本,工商是末。码头附近一处邸店就能出现两千多贯的弊案,让他吃了一惊。两千多贯,顶得上多少良田,让他重新考虑工商业与农业的关系。对于此次的工商改革,有了新的认识。
王安石自己知道,此次乱子,自己被问罪是逃不掉的。吏人舞弊,自己失察在先,发现弊端之后,手段粗暴把矛盾激化在后。不管哪一条,都可以进行惩处。不过王安石是个拗人,越是这样他越不低头。别人觉得把吏人逼跑了,巩县必然收不上来夏税,王安石偏偏就不信邪。都认为此次工商改革搞砸了,王安石不认,一定要做得比别的地方好。
这是王安石的自负,他天资过人,有资格有这种自负。
第66章 以民为师
小雨淅淅沥沥,天地间茫茫一片,宛如成了一个水世界。
还是那一间小店,王安石进了门,随手把油伞放在门后,到一副座头坐下。
小厮急急地跑过来,行礼道:“客官,要用些什酒肉?”
“若有煮好的羊肉,切一盘来,再来几样时鲜菜蔬。此时大酒,筛一壶来。”小厮应一声,转身就走,被王安石叫住。“这里的主人家,还烦请来,我问几句话。”
看旁边站的伴当,小厮就知道这客人非富即贵,答应一声,向后边去了。
不大一会,孙二郎从后面出来,见到王安石急忙行礼:“小民见过知县相公?”
“不须多礼。”王安石指了指身边的座头,“且坐下来说话。”
孙二郎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当初举家逃亡,便是遇到了徐平,现如今的昭文相公,改变了自己一家的命运。这些年来,上至宰相,下到知州知县,更不要说小官小吏,孙二郎实在见得多了。当下也产推辞,在座头上虚坐了。
让了两杯酒,王安石道:“我听人说,几年前你家里颇穷,曾经举家逃亡。现在却是县里数一数二的财主,由穷到富,有许多故事。可否说来佐酒?”
孙二郎道:“不瞒相公,小的命蹇。前几年在洛阳城里曾遇到一位神相,说小的命里无横财。这一生若想吃喝不愁,只要苦做。”
王安石笑道:“你命里无横财,现如今却是个大财主,才让人佩服。若是那等由横财暴富的人家,故事听来何用?你吃苦实做,由此发家,才可劝民。”
巩县是这一带的商业中心,一头担着河南府,一头担着郑州,非是其他小县可比。这里临洛河,当官道,水陆交通便给,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孙二郎的家离此不远,有意把这里作为自己商业的基地。洛阳那种大城,还不是现在的孙二朗能去闯的。
有意要在巩县发展,面对王安石这位父母官,孙二郎也不矫情,直言说道:“不瞒相公,小的幼年时,家里实在过不下去,父母带着欲要逃到开封府去。因是公人阻拦,得一位贵人相助,得以重返家园,收拾产业,终于有了今日。”
王安石问道:“不知是哪一位贵人助你。”
“便是如今的昭文相公。当日昭文相公正查探引洛入汴的河道,恰巧遇上公人抓小的一家,便为小民作主。后来相公挖通河道,在周围各县劝民立社,小的便是那时与同乡人建了个买卖社。如此苦做了几年,乡人都得了便利,小的也积攒下了些钱财。”
孙二郎发家的过程没有大风大浪,也没有过天降横财,就是靠着持之以恒,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家财。从最早的买卖社,到后来几家信得过他的人家立社,向洛阳城卖当地的土产,从洛阳贩货物回乡卖。他的生意利润都不高,但一直稳定,慢慢走到了今天。
王安石要听的就是这个慢慢发家的过程,商业怎么互通有无,怎么联络城乡。孙二郎生意做大的过程,一直都跟三司铺子有关。他收的土产是卖给三司铺子,货物也多是从三司铺子贩来。从开始的偶有赊欠,到后面的现钱现货,规模越做越大。等到接唐大姐铺子碎布头衣服生意的时候,已经有资本积累了,发现市场很快就做大。
跟洛阳城里的那些商家不同,孙二郎发家的过程,基本跟银行无关。他们的余财存入银行,是贪图有利息,而且安全,但却从来没有从银行贷过钱。
小生意风险大,生意人怕背上债务,一有意外难以翻身。银行也嫌贷钱给他们的风险太大,不愿意做他们的生意。银行的放贷业务,还是以公司为主。
王安石留意的,是孙二郎这些年到底做了哪些生意。买卖社的时候,是以从城市向乡间贩运生活物资为主。后来做得稍大,开始从城里向乡间贩运农具。
说起贩农具的时候,孙二郎来了兴致,对王安石道:“不瞒官人,那几年,小的靠着向乡里卖各种农具,着实是赚了不少钱。最开始农具贩回来,是卖给几个大户人家,他们有本钱,家里的地也多,用得着这些。但不过一二年,这些大户人家的生意便就不好做下去了。一是农具结实耐用,爱惜的人家,一副犁铧用一辈子也不稀奇。再一个大户人家知道了路子,官府又让三司铺子方便乡下人买,我们的就卖不出去了。后来无法,小的想起当初昭文相公在周围县里立各种社,其中就有牛社之类。便就又托人到京西路南面的几州贩牛,与我们的农具一起,帮着乡里人立社。如此,又红火了几年。那几年,着实是靠着各种农具赚了不少钱。乡里人有了农具,地也种得好了,产粮多了,着实两得其利。”
王安石对此事甚感兴趣,问道:“既然做得好,后来为何不做了?”
“做的人多了,官府又劝立社,没大利息,便只好改做别的了。”
当年做农具生意,后来兼且贩牛,孙二郎那几年,不但是自己赚了钱,还带动了周围不少地方的农业发展。因为这事,他在本乡的名声极好,有乡间有德行的人之一。后来各种生意做得顺利,与此不无关系,人人都信他孙二郎。
农为天下根本,工商业发展要与农业发展结合起来,才能促进社会的根本进步。中国是个大国,与小国发展注重贸易不同,单纯的重商主义畸形发展是不行的。
孙二郎的经历,便就是把城镇工商业的发展,及时跟农村对接起来,形成一条合理的链条,从中赚取利润的过程。他的经历很难复制,没有当年在金水河边的经历,与喜庆幼年时的贫贱之交,就很难抓住洛阳工商业发展的脉搏。他无意中打了一个时间差,等到官府主动来做这些事情,市场空间便就很快缩小了。
正是听了孙二郎的故事,王安石才在今天亲自来问。孙二郎的经历,就是接下来的工商业改革,怎么利用会社会组织,跟农业对接起来的宝贵经验。跟农业对接起来,王安石才真正把握住了工商业改革的意义。明白了意义,王安石才知道该如何去做。
至于两位押司为首的吏人闹事,对王安石来说就是一个小插曲。他的错误,是在刚刚任知县的时候,过于忽略了工商业改革,给了吏人们上下其手的机会。改正这个错误,对王安石来说最主要的认识,具体的手段他有的是。
第67章 挖三司墙角
六月下旬,赵祯正式决定七月北巡北京大名府。因为与契丹并没有发生战事,不使用亲征的名义,只是巡视新营京城。
晏殊出京,为北京留守,兼行营都部署,提前准备迎驾。徐平以昭文馆大学士,同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随赵祯北巡。吕夷简以监修国史,同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留在开封监国。其余宰执,杜衍、陈执中、明镐、丁度随行去大名府,章得象、程琳、庞籍和夏竦诸人留京。特殊时期,中书和枢密院之长互相兼职,打破了相互隔阂。
此次随同赵祯北上的有二十余万禁军,将由明镐为主,在河北路对他们改制。留在京城的家属,以程琳为主,协调各衙门妥善安置。如果此次改制顺利,一直隔离在整个社会之外的禁军,将从此融入天下,倾天下财力以养兵将成为过去。
禁军出城之前,枢密院下达宣命,正式宣布此后各军均不刺字,以版籍进行管理。三衙随着改制,逐次交出各军版籍,慢慢转变成事务衙门。
在京城为北巡忙忙碌碌的时候,王安石在京西路干成了一件大事。在县中大部吏人逃亡后,巩县的夏税于六月二十一提前完成,整整提前了一个多月,为京西路第一。转运使司确认征税过程中并无违法催科后,给王安石记了这一功,前面的事情一笔勾销。
逃到太室山的几十个吏人,在天下太平的时候没有聚起兵马,迅速被巡检司平定。为首的张押司和宋押司几个人不知去向,其余吏人被发配到西北效力,巩县的旧势力由此一扫而空。巩县最终的结果,让上面的官员侧目。吏人逃亡以要挟官员近几年屡有发生,多是官员被革被贬结束,王安石是第一个顶住的官员。
在徐平正式动身前去大名府之前,王安石又闹出了一件事情,让朝野哗然。
从徐平任京西路都转运使,在那里建制大车的场务到如今六七年了,那里已经成了制造运输工具的中心。前些日子制车场务里面,有一个曾经患病离开的老匠人,后来身体奇迹般好了。因为种种原因,老匠人欲回场务,被主管的官吏刁难,要他从头做起。老匠人一气之下干脆不回去了,不知因何被孙二郎得知,把他请到了巩县。
这老匠人甚有本事,竟然凭着一个人,把整个制大车的流程大致理了出来,在巩县制出了合用的大车。此事让三司甚为恼怒,行文地方,要把孙二郎和老匠人拿了下狱。王安石抵制公文,上章辨解,说并无律法处置这二人。
在扯皮的过程中,三司吩咐洛阳的场务,把所有孙二郎需要的零件断了,不许任何人卖给他。这是三司独门的生意,怎么允许地方百姓插手。
此事牵连甚广,河南府旗帜鲜明地支持王安石,说三司所作所为违律。不只是河南府一地,周围三司场务稍多的几州,都群起应和,闹的声势颇大。
事情闹起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