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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孩家,去看什么?”
我笑了笑:“我小孩子家,无论看到什么,都没人在意的。”
周先生一愣,随即笑着摆了摆手。对于我的出格表现,周先生已经见怪不怪。毕竟这几个月来,他几乎天天和我在一起,已经逐渐适应我的“天才”了。
崔秀禾走进严玉成的办公室,两位公社副主任忙站起身来,趋前两步,伸出双手握住崔秀禾的手,使劲摇晃,透着巴结的亲热。严玉成也在办公桌后站起来,却是不移动半步,伸出右手。崔秀禾上前两步,与严玉成握手。如此一来,倒显得是崔秀禾比较主动了。我不禁暗暗佩服,也就严伯伯,有这种气势。
其实我不知道崔秀禾造反派出身,大老粗一个,难以体会这其中的窍门,轻轻易易就被严玉成摆了一道。可别小看官场上这种小小手腕,有时还真能起到点意想不到的作用。譬如几个副主任望向严玉成的眼光就多了些敬畏,而看崔秀禾的时候,却是隐隐有了些许瞧不起的意味。
这种微妙的变化,崔秀禾也有点察觉,脸上的笑容就收了起来,咳嗽一声,端起领导架子。
“玉成同志啊,我听说你们红旗公社在搞什么稻田养鱼是不是啊?”
“是的,崔部长。”
崔秀禾脸色一黑。显然严玉成不称呼他“崔主任”而称呼“崔部长”很是不爽。毕竟县革委会副主任是全县的领导,宣传部长只是部门首长。
不待崔秀禾再有甚言语,严玉成就打起了“哈哈”。
“崔部长今天亲自前来,是不是想要宣传一下我们红旗公社的稻田养鱼经验啊?崔部长还真是有口福呢,呆会就叫他们给你弄几尾新鲜的鲤鱼尝尝鲜……”
“玉成同志……”
崔秀禾的脸色完全黑了。
“我来,是想了解一下,你们总共弄了多少亩水田养鱼?”
“不多,红旗公社二十一个大队,每个大队二十亩,一共是四百二十亩水田。”
“玉成同志,你们这么弄,请示过县里和区里吗?经过谁的批准?”
严玉成故作不解:“崔部长,红旗公社的社员养鱼,还需要请示县里和区里吗?要经过谁批准?”
“严主任,我不是和你开玩笑。你们这样搞,要犯错误的。”
我站在门口不由撇了撇嘴。这个什么崔部长,当真没啥水平。一上来,**还没沾到凳子,就开口闭口犯错误,这是要给严主任一个下马威么?也未免太性急了,好似街头混混一般,急赤白眼的,刚一出场就捋袖子动拳头,全无一点领导风度。
哪像人家严主任,好整以暇,气度雍容。
“请问崔部长,我们的社员养几条鱼,能犯什么错误呢?”
严玉成不动声色地问道。
“仅仅是养几条鱼那么简单吗?整整四百二十亩水田,不是个小数目啊,我的同志。”
崔秀禾甚至拍了拍桌子。
严玉成淡淡道:“增加集体收入,大力发展生产,数目不是越大越好吗?”
玉成同志,你这是唯生产力论,是要不得的。”
崔秀禾很不满意严玉成的态度,开始上纲上线。
张木林见这二位一见面就剑拔弩张,闹了个满拧,连忙笑着打圆场。
“崔主任,你先请坐,我们工作中有什么失误,你做领导的该批评就批评嘛……”
张木林到底不愧是做了多年干部的人,讲话还是很注意掌握分寸。先就将问题定性在“工作失误”的范围内。这个“失误误”,可是有着本质的区别。尽管他与严玉成并不对付,然而“稻田养鱼”是经过公社革委会集体讨论同意的。假使这件事被定性为“错误”,他作为红旗公社的二把手,亦不能完全置身事外。
崔秀禾原本也不想一上来就和严玉成针尖对麦芒。他是上级领导不错,但对严玉成这个威望甚高的公社主任,多少也有几分忌惮。听了张木林的话,就想顺坡下驴,缓和一下气氛再说。
谁知严玉成根本不买账,冷冷说道:“崔部长,假使让集体增加收入,让社员们的日子过得稍好一点,就是唯生产力论的话,那么我倒要请教崔部长,是不是一定要大家穷得没饭吃,才不是唯生产力论?”
“严玉成同志,你就这样跟上级说话的吗?你这个同志,思想很危险呢。满脑子就想着增加收入……你这是资产阶级的思想……”
崔秀禾气得七窍生烟,忍不住就要拍桌子。
见领导发了火,几位副主任都胆颤心惊,低垂下头,不敢吭声。
严玉成淡淡道:“崔部长,这个是不是资产阶级思想,还是不要轻易下结论。建议你深入基层,去各大队调查一下,看看社员们是什么反映。如果集体不增产,社员不增收,四个现代化怎么实现?”
“四个现代化”,呵呵,我可是听着这个词语长大的。特别是八十年代,“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成了家喻户晓的宣传语。
我站在门外旁听,越来越是佩服严玉成。
崔秀禾暴跳如雷,他却依旧不徐不急,不亢不卑,气势上就压过了崔秀禾这个上级领导。崔秀禾如果继续大光其火,可就显得太没涵养了。
眼见领导吃瘪,崔秀禾的随从,一个二十多岁戴眼镜的小伙子,料必是崔部长的秘书之流,上前一步插话道:“严主任,以阶级斗争为纲这个大方针,还是不能丢吧?四个现代化是要建设,但也不能一切为了四个现代化。伟大领袖教导我们,政治是统帅,是灵魂。只要我们的思想工作和政治工作稍微一放松,经济工作和技术工作就一定会走到邪路上去……”
这小子,背起《语录》来了。
崔秀禾瞥了他的随从一眼,神情颇为赞赏。
对崔秀禾,严玉成多少还要留点面子,总归人家是上级领导。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小随从,他可就毫不客气,晒道:“李秘书,理论水平蛮高的嘛。你也不必背语录,更不必随便扣大帽子。谁说我们不要‘以阶级斗争为纲’这个大方针了?我们红旗公社的思想工作和政治工作,有哪一项放松了?”
这个李秘书,却也不是好对付的。
“严主任,当前党中央提出的政治理论方针,县革委专门发了贯彻落实的文件,怎么你们红旗公社就不执行呢?”
严玉成眼睛一瞪:“谁说我们没执行?”
“我们从县里一路过来,随处可见宣传标语,唯独你们红旗公社,一条标语也看不到……”
李秘书对严玉成多少有些忌惮,声音不免怯怯的。
“不错,你们这是公然对抗县革委的决定,错误是很严重的。”
崔秀禾及时出面为自己的秘书撑腰。
“你们红旗公社,谁是负责宣传工作的?啊……”
我心里一跳,这个混账东西,吃不住严伯伯,就准备拿我老爸开刀啊?
“崔部长,是我负责的。”
老爸向前一步,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柳晋才,是红旗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负责宣传和文教工作。”
老爸不亢不卑地回答。
“柳晋才问你,你们红旗公社为什么不执行县革委的文件,贯彻落实中央的指示精神?”
“崔部长,县革委的每个文件,我们红旗公社都组织了党员干部进行认真的学习和讨论。每次学习讨论都有记录,要不要拿来给你过目?”
是学习讨论就够了吗?你懂不懂得怎么做宣传工作?为什么不写标语,不向广大社员群众宣传党的政策方针?”
崔秀禾逼视着老爸,气势汹汹。似乎只要老爸一个应对不当,他就要立即翻脸。
“宣传党的政策方针,关键是领会精神。写不写标语,只是个形式问题……组织学习讨论,这是我们红旗公社革委会集体讨论做出的决定!”
老爸,赞一个先!
老爸无论职务还是资历,都没法跟严玉成相提并论,自然也不能**的将崔秀禾顶回去,及时祭出“组织集体决定”这个法宝,正是一着攻守兼备的好棋。
所谓法不责众。你崔部长要发飙,就得先将红旗公社革委会的组织决定推翻。不然的话,可怪不到我头上。
崔秀禾被噎得直翻白眼,开始有了暴走的倾向。
“不管怎么样,我对你们红旗公社的宣传工作很不满意。你必须立即采取行动,大力宣传中央的方针政策!”
老崔终于要以势压人了。
老爸一滞。
不刻意宣扬这个理论方针,是严玉成、老爸与周先生反复研究做出的决定。如今崔秀禾以县革委副主任兼宣传部长的身份发出这个命令,作为公社主管宣传的副主任,却是不能硬顶。“下级服从上级”的组织原则还是要的。
眼见老爸有些难以抵挡,我这个做儿子的,老躲在后面也不成话,心里一急,忍不住就叫了起来。
“只有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谁?”
崔秀禾怒喝。
许是这个声音过于稚嫩,在场的干部都有些诧异,将目光投向门口站着的七岁小屁孩。严主任和老爸惊讶尤甚,正要开口说话,我却转过身去,背起双手,迈着四方步,施施然走掉了。
嘿嘿,咱就将你们满屋子干部全晾在这里,叫你们有劲没处使!
“这是谁家的小孩?”
崔秀禾见了这么个小屁孩,满腹怒火,发作不得半分,一张脸憋得通红。
严主任何等机灵,立即向老爸使个眼色,阻止老爸开口“认账”,笑着说道:“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话说得好啊。崔部长,连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咱们就不用再讨论了吧?”
呵呵,饶是你严伯伯精明厉害,这会子也绝对料不到这句话的来头有多大。不过要在一年以后,《光明日报》、《人民日报》、《解放军报》这几家国内最重量级的主流大报,才会相继刊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篇震动全国的文章。如今却被我提前一年嚷了出来。
心里那叫一个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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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虽万千人吾往矣
我离开柳家山,住到公社来了
起因是周先生调到公社来上班。而周先生能来公社上班,出于老爸的提议。追根究源,还是与崔秀禾在红旗公社铩羽而归有关。
那次崔副主任在红旗公社足足吃了一瘪,被严玉成顶撞还则罢了,因为严玉成资格比他老得太多。文化大革命前,严玉成已是县委办副主任,后来转任农业局局长,崔秀禾尚是一个小工人。搭帮文化大革命,崔大哥一路飙升,占据了县革委副主任的权位,在严玉成面前,心下毕竟有些底气不足。官场历来特重论资排辈,后来居上的干部如果没有几分真本事,威望往往不高。崔秀禾底子太差,全靠王本清撑着。最让他憋气的是莫名其妙的被一个小屁孩吼了一嗓子,愣是没找着消气的地方。最后不得不揣着一肚皮鸟气,连饭都不吃,钻进吉普车头也不回跑掉了。
崔秀禾虽然菜了些,身后那位靠山,却不是好惹的主。王本清向来护短,由他硬要将崔秀禾这种大老粗安排在宣传部长的位置上就能看出一点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