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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让思考也钝了,只能像个青涩少年般忐忑地望着她。
姣好容颜浸染了疲倦,少了妩媚,平添哀愁,一双青黛蹙起,胜似愁眉。
他想让她笑起来,哪怕只是一瞬间的绽放。
他蹑手将她扶起,平稳靠在干草垫上,起身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闪身而去。以他的足下功夫,再快些,或许不要一炷香功夫便可以来回。
就在白崇俭的身影遁入黔夜的刹那,那双看似安眠的眼睛竟忽然睁开来,海澜遥遥望着远夜,清澈眸底闪动的是沉敛光华。怀中的孩子依旧搂抱着母亲,睡得香甜。她坐起身来,纤长十指缓缓的,扣在细幼的颈项,猛用力摁下……
乳娘发出一声惊嘶,扑上前来,死死抓住她的手。
因为气闷而惊醒的小姑娘睁大了眼睛,静静地望着自己的母亲,眼底流转的恐惧,似要滴出水来。
刹那泪涌。海澜只觉得自己双手颤抖得不能自抑,怎样也无法再扼下手去。她悲鸣起来,一手摁在女儿咽喉,另一手拔下髻上金钗,闭了眼就往下刺。
但手臂陡然一沉。
“虎毒尚不食子。仇恨真有这样重么,让你连亲女也舍得下。”
海澜猛回头,眼前一袭黑衣的男子仿佛浓夜里幻化而出的。
不是白崇俭。这个男人她不认识。
但那并不关紧要。
海澜冷笑起来:“你们会放过她么?与其落在你们手里,不如我亲手杀了她。”
那男人叹息:“你故意支开崇俭,是想自尽嫁祸给善博,惹他们兄弟相争么。但你怎见得一定会成?为何不索性跟着崇俭远走高飞活下去。你有能耐将他支开,也定有办法将他留住。只要他不离开,我不能对你下手。”
“你是在同情我么?”海澜嗤笑,“你来了更好,不用我再多费事。”她缓缓步上前去,直至迫近那男人面前,“我来猜猜,你不是普通的家臣,否则你不敢只称主公表字,你是傅朝云。”她的笑容忽而变得妖异,“你回去告诉白弈,任他再如何机关算尽,欺上瞒下,只手窃国,他也休想骗得过天地神明。因果循环,天理报应,十殿阎君堂前有他的诉状,欠下的债,总有一日全都要还清。”她忽然扑身向前,一把抱住朝云左臂。“快带骄骄走!快走!”她不顾一切地大声呼喊。
泪流满面的乳娘惊了起来,一把抱过骄骄,没命地跑。
屋梁上,另一道黑影闪过。早已暗候多时的艮癸就要扑上拿人。
“别动!”胡海澜厉呼,她抬起乌黑双瞳,盯着朝云,一口咬在他手上,钗尖映耀的寒光,却向着她自己脆弱的咽喉。
“五哥!”艮癸当即停下,经不住惊呼。
朝云一震。
人死之时牙关紧咬,足够咬碎他的手骨,断他一根手指。她在要挟他。
她毕竟,依旧是个母亲。
心中陡然一软,朝云犹豫了。
然而,只这一瞬间迟疑,那细长的金钗已贯穿了颈项。她狠狠地刺了三下,仿佛唯恐自己不能死去。鲜红喷溅而出,她便向一只坠落的蝴蝶,跌在尘泥的黏稠里。
十指连心。
疼痛已因为麻木而不那么说得出了,朝云只觉得眼前阵阵的黑,似乎不断有血从自己手上涌出。“阿癸,走!”他喝一声,将事先备下的火药,投进燃烧的火堆。
火焰炸裂的轰鸣声,震得他有些晕眩。他立在远处,静静看着四散流火将夜空映成妖冶的亮红色,转身,顺着夜风中残留的气息飞奔。
他在山谷小道中再与艮癸会合。
“五哥,你的手怎样了?”艮癸皱眉掐住他臂腕。
“没事,”他扯了衣角将伤处缠起,静问:“追上了吗?”
“我射中那女人一箭。她抱着孩子从山崖上跌下来,尸身在那儿,孩子不见了。”黑夜里,艮癸一双眼眸闪烁,敏锐犹似狼目。
朝云深吸一口气,走了两步,静道:“阿癸,你去那边找罢,我头有些晕,走不太远了。”
艮癸应声便走,走出几步去,又听见朝云在身后道:“若是找不到……就算了罢……只是个三岁不到的小姑娘,大概……任她自生自灭,也没办法活着从山里走出去了……”
艮癸肩头一颤,顿下步来。戚寂良久,他轻道:“好。五哥你歇一会儿罢。我先回去等你。咱们一齐去向主公复命。”言罢,他便走了,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朝云在道边石块上坐了好一阵子,待再也听不见艮癸的步子才起身,拨开枯树与灌木的遮蔽。
那小小的女孩儿团身缩在那儿,浑身发抖,眉心一点红,是母亲最后用钗留给她的血泪。
他将那孩子抱回家去交给母亲。
芸娘止不住地掉泪,却什么也没有问,默默地替那孩子沐浴更衣梳妆,只是眉心上那一抹血色,便像是烙下的朱砂,再也洗不去了。
“阿娘想回家乡去么?”朝云看着母亲替小姑娘总角,一面低问。
“大半辈子都耗在这些繁华云烟里了。”芸娘怅然,“我明日起就要去卧云寺长住,清心向佛,凡尘无扰。不如,就带上她一起罢。只当是……替你们积下的功德。”
朝云一默,抱住母亲肩膀。母亲却只是叹息,将他伤了的手拉过,细细理伤换药。
鲜血洗尽,留下的,不过是又一个淹没于“太平盛世”中的传说。已然空废的魏王府,重病不起的皇帝,王府门前失却了头颅的麒麟兽……一切仿佛都只是百姓们口耳交谈时冒着丝丝凉意的故事。只有真正身在其中的人,才会在午夜梦回时不断惊醒,那些疼痛与血腥气,无可消退。
东宫奢华殿宇之前,太子李晗透着绝望泣声的嘶喊似一面锣,反复敲打,震得人禁不住战栗。“你滚!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他连推带揉地将他的结发之妻赶出门去,转身抱住身旁沉默的孺人。
墨鸾抚着他微散的青丝低叹:“殿下……你不该这样,太子妃她并不——”
“我忘不掉!我忘不掉!”李晗闷声打断她,“我……我只要看见她的脸,就会想起那天,宋启玉,他一剑下去……四郎的头……”他忽然尖声悲鸣起来。
“殿下!”墨鸾慌忙将他摁回榻上,宫人捧上凝神的熏香,她将之摆在他枕畔,拍着他,不断柔声哄慰,直到他终于安静睡去。
“白贵人,十二驸马请见,已候了多时了。”宫中内侍前来通禀。
她看了看睡去的太子,起身退出殿去。
回廊间,又看见太子妃宋璃。
她退到一侧,福身礼拜。
“你不必如此。”宋璃凉凉地笑,“人各有命,天意难违。”
她看着宋璃离去的背影,华贵雍容依旧,莫名生悲凉。
她终又见到白弈。
白弈坐在外间,高大的屏风阻隔了视线,只有灯火投下的青影,在锦绣河山上映出熟悉的轮廓。
依旧是那个人,那般容颜。日日思君不见君,只愿君心似我心……
她忽然站了起来,两三步奔下阶去,推开屏风,扑上去抓住他。“他们说,你故意逼着宋将军在太子面前杀了魏王……”她觉得自己在颤抖,手脚冰凉。
白弈只是望着她,一言不发,良久,握住她的手。
她不自禁抓住他衣襟。
“阿鸾……”他低呼一声,皱眉微侧身,按住了胸口。
她怔地呆了一瞬。他受伤了……刹那心绪翻涌,担得惊,受得怕,连日积压的焦虑,通通如潮水涨满。
她想抱住他,想扑入他怀中放肆地大哭。终于,也只能牵着他的袖摆,跌坐下去,埋首,任由泪水无声滑落。
天承三年八月,魏王反,斩于殿前,逆党尽诛。
又六月,既天承四年二月,上崩,谥大圣大仁皇帝,庙号宣宗。
太子晗一承大统。大丧已毕,大赦天下,于泰阿设天坛,祭祀酬神,改年号为:新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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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五 向月火
新隆元年,风调雨顺,民安,国泰。
近四年的休憩让不堪重负的黎民从蝗患饥荒中彻底舒缓过来。新帝初政,采纳裴远、杜衡等人建议,开源节流,减免徭赋,安稳民心。人们依稀都觉得,风雨飘摇的前朝是真的已渐远了,否极泰来亦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二年正月,开春,新帝再行封赏。迁裴远任中书令,迁宋启贤任吏部尚书,又迁杜衡为御史大夫总领台、殿、察三院。其余旧时东宫属臣,各有要职。又授英国公蔺谦大司马,仍领兵部尚书,授赵国公谢蕴大司空。新帝肱骨已逐渐换去了旧朝血液,一朝天子一朝臣。
论功行赏,唯独白氏迟迟不见动静。朝臣纷纷揣测,切切间便有人言,度圣上之意是要大加封赏。
直至朝议,新政天子当众臣面前开口:“朕想封上将军为……凤阳王。”
一言既出,满朝哗然。
自圣朝开元,高祖定下铁律,异姓者不称王,数百年来,便无一例外。
如今圣上却要封白弈为凤阳王。一时,反对者甚众。
赵国公谢蕴领一干文武,以祖制相驳,恳请圣上罢议封王,改授白弈为国公。
李晗不愿,又问询蔺谦。
不料,值此众人皆寄望于蔺公力挽狂澜之时,蔺谦却淡然应出四个字:“也无不可。”
紧随其后,大司徒宋乔附议,并奏请:“加封东阳公主为长公主。”
那架势,俨然要将白氏捧上至极之位。
于此,白弈静观一旁,自有思量。
他当然看得出,蔺公不过是想温水煮蛙,将他捧得高了再摔下来,一旦成为开元以为唯一的异姓王,他便成了众矢之的。而宋乔……天承三年一场暗中较量,宋启玉一剑,令得宋氏落败,至今于圣前处境尴尬而又微妙。宋乔此举,亦不过是想借蔺公之刀杀人,奏请加封婉仪更是表其忠心,总要让李家的女儿压过他去,个中意味,一目了然。
这王爵,想来他是躲不过了。倒也不必去躲,博弈阵上,进与退又哪有那么明晰的分别?布局谋策,运筹帷幄,最不惮的,便是擦着刀锋剑刃去取金枝之上高悬的硕果,若说甘冒风险,也不过是“彼此彼此”罢了。但该做足的功夫,依旧是要按部就班。
他连上三表婉拒王爵。圣意坚持择日册封。辞而不允,再受之,无过。
而作为其妻的东阳公主李婉仪则十分坚决地辞拒了长公主的封赏,激烈时,竟亲自爬上雕木梯,要拆了公主府的金匾。最终还是闻讯赶回的夫君苦苦地请了娘子下来,再上表,又将本要修建新王府的钱与地拿来建了一座文学馆。这一桩封赏才算是轰轰烈烈毕了,不碍声名远扬。
凤阳王的文学馆,藏百家典籍,纳八方贤士,大有将弘文馆、文渊阁也比下去之势,天下怀才者趋之若鹜。白弈乐观其成,凡举可用之才,便举荐入士,一时间,竟有传言,做得文学馆的僚属便算是一只脚跨入了仕途,人脉亨通,官脉延绵,更毋需多言。
值此多方角逐,伏线暗布之时,那宫阙中的女子依旧如初。金银灯树,映着墨黑眸底光晕,脉脉思念仿佛天玄宵汉中的水,柔软的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