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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鸾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双手交握袖中,颔首不敢看他,冷不防,忽然听他一声长叹。
“真好看。我头一次见你这么打扮。可比我阿娘还漂亮了。”
墨鸾怔了一瞬,旋即微微面红。他实实在在是在称赞她,虽说措辞分外的与众不同罢……
但蔺姜显然尚自沉湎。“我有小半年没见着你了。你走了,竟也不去同我道别,连告诉也不告诉我一声。”他眉梢浸出一份委屈来,但很快又被兴奋淹没了。“你……你戴着这支簪……”他又红了面颊,甜蜜溢于言表。
墨鸾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怦怦地莫名心虚。她慌忙岔开话题道:“蔺哥哥,你怎么也来神都?”
“我……我放心不下你。”蔺姜乖顺应道,但眼神却分明清澈而温柔。
“可你……”墨鸾迟疑。他不是一心想要投军建功立业的么。
蔺姜“嘿嘿”一笑,扮个鬼脸应道:“我和善博打了一架。弃军私逃在前,殴打主帅在后,他就很公正严明地把我踢出来了。”
“你和哥哥打架了?”墨鸾闻之,震惊不已。
“没事了,你看分明是我受伤比较多……”
蔺姜分外委屈地撩起衣袖,却看得墨鸾愈发花容失色,正惊魂不定,却听见蔺姜轻声道:“总之我今后留下陪你了。你不乐意么?”他问得极柔,缱绻惆怅,又似忐忑不安。
墨鸾心中一软,忙浅笑应道:“怎么会呢。”
蔺姜这才似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神情也不再紧绷。他又静静看着墨鸾,半晌,忽然开口道:“阿妹——”
“你为什么……为什么喊太后‘阿婆’呢?”他还未说完,墨鸾已打断了他,将话题岔开去。
“从小就这么喊了。”他想了想,笑笑应道,“好像是……太后认了我阿娘做干女儿呢。”
“干女儿……?”墨鸾心尖莫名一颤,“令堂……”
“我娘姓裴。你忘了裴子恒是我表哥啦?”蔺姜看了看左右,压低嗓音道,“不过以后在这里不能提这事儿了。保不准隔墙有耳,又是麻烦。”说到此处,他眼中忽然浮现出一种厌腻哀色,全然不是平常快活灵气的模样。
两人之间又沉默下来。
片刻,蔺姜忽然又开口道:“阿妹,我——”
“啊,我忘记了!”墨鸾却忽然惊道,“太后一会儿起身了要喝莲子羹的,我得赶快去准备了。”说着,她冲蔺姜歉意一笑,转身匆忙而去。
蔺姜一句话又被堵了回去,呆磕磕望着她远去背影,好一会儿,只好摸摸鼻尖,苦笑。
兴许是他太急躁,将她吓跑了。
他在皖州军营听说,使君娶了公主回来,侯府的小娘子却封了县主进宫去了。人人都道是喜事,只有他又惊又怒气地跳脚。
只在墨鸾向他坦白她并非白氏亲女时,他便明白了。
她心里的那个男人,是白弈。她甚至险些为了白弈丧命。
他也看得出白弈对墨鸾不同。
于是他心服口服,甚至很认命地决定放弃了。
但他没想到白弈还是娶了公主,更有甚者,白弈竟真将墨鸾送进宫去。
九重如海,陷进去,就再别想出来。他从小在这里长大,再清楚不过。
可这又算是什么事儿呢。
他一怒之下,直扑回京,不由分说揪住白弈就动了手。待到打也打完了,躺在地上喘气了,才想起问个说法。
但白弈什么也没对他解释,反而问他,右禁卫军将军一职正从缺,他愿不愿意还京供职,掌领右禁卫军。
他愣了好一会儿,一个鱼打挺跳起来,答应了。
他看着墨鸾消失的方向,在那从小熟悉的青墙绿柳下,神色温柔而坚定。
或许,是因为在那么彷徨又无助甚至连自信也几乎要被磨灭的时候,是那个温柔少女给了他勇气和关怀,所以他为她义无反顾地彻底沦陷。
那支碧玉簪,是阿娘留下的。娘曾对他说,如有一日,他遇上那个想要相携白首的女子,就将这支簪插在她髻上,他一直记得。
所以,他将那支簪送给她了。
所以,从今往后,他要保护她。虽然大家讳莫如深,但他知道,姨母、表哥一家,那些悲惨的过去,与这个地方脱不开关系。还有阿娘。那时他还小,只能眼睁睁看着,但如今他已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他要保护他心爱的女子,绝不让她受半点伤害。
然后,他想要再努力一次,努力走进她心里去,或许并不能取代谁,但依旧可以是温暖而坚实的依靠。
她戴着他送的簪子,那是否说明,他并非绝无生路呢。
思及此处,他由不得,又扬起了唇角,双眼明亮。
自打蔺姜领了这右禁卫军将军的职,宫里似也感染了他的灵气,忽得热闹起来。少年英俊,文武双全,即便宫中严令禁止私议朝臣,但宫女们瞧他时依旧怎样也掩不住眸子里的光,而他又是兵部尚书的独子、太后跟前的红人儿、汉王李乾的挚友,无论哪一方面,自是如日中天。
蔺姜风头大健,头一个不乐意的,自然是左禁卫军将军韦如海。若论官职,左尊右从,他还理应压着蔺姜半截。但于情于势看来,他是怎样也不能同蔺姜比的,怎么比,都是相形见绌。
又何况,蔺姜还与汉王李乾交好。他们俩年龄相仿,从小一块儿玩大,理所当然感情非比寻常。但身为贵妃韦氏内侄的韦如海,毫无疑问,却是韦氏所出的四皇子魏王李裕一党。
于是,矛盾彻底不可调和,小打小闹不断,针逢相对亦如家常便饭。
蔺姜又是顽皮桀骜的性子,原本就瞧不上韦如海了,如今再加上这一层,竟还常没事儿找事儿去捅一捅马蜂窝,回头就跑去墨鸾那儿,捅得好了自然要找人同乐,万一被蜇了也还要逞强的。
墨鸾每每哭笑不得,赶着他这里磕了那里碰了,只好将他揪住理伤,一面劝解他低调藏辉,少惹麻烦。
但蔺姜是个耐不住性子憋不住气的主,他也不怕成为众矢之的。他常在晚上带墨鸾去看星星,跃上飞檐入云的琉璃顶。这一片星空何其广阔,真要是此处不留人,那也自有云天,又有什么好怕的。
对此,墨鸾终只能万般感慨。
天幕浩瀚,星如沧海,那光辉圣洁,时而清冷,时而又是暖的。苍穹浩瀚,她总由不得肃然,那便像是神秘莫测的力量,令一颗心既澎湃又宁和,既充盈又空广。然后,忽然发现,那个灵秀爱笑的男孩儿,不知何时竟已悄悄地长大了,哪怕依旧顽皮又腼腆,但却总能让她安心地仰望星空,沉睡在柔风细语中,什么也不去想。
转眼太后寿辰,皇帝于承天门盛宴群臣,其后又令乐府司、内教坊于太液池畔设台,大作曲乐,以为庆贺,皇后、三妃、九嫔及列位皇子公主陪席,又是一场家宴。
墨鸾自是跟在太后近前,寸步也不能离。
筵席奢华喧闹,人人谈笑风生。墨鸾静静立在太后身旁,一眼望见的,却是那朵光华夺目的天朝牡丹。
东阳公主李婉仪,依旧是挽纱披帛、石榴裙,凤钗花钿,仪态高雅。
毫无疑问,她才是席间最光彩照人的女子,便如同她的封号那般,耀眼。她也瞧见了墨鸾,眸光中闪出模糊不清的冷冽,但却是笑笑的。她径直走上前来。
墨鸾由不得颤抖,双手冰凉。她听见婉仪对太后道:“恭贺祖母皇太后殿下万寿千秋。”但她却半个正眼也未曾给她。
“乖婉仪,你怎么一个人来?”太后含笑而问,“驸马呢?”
墨鸾心尖一紧。她早看得分明,一旁诸位驸马相聚圈中,没有白弈的身影。
婉仪眼神微闪,叹道:“昨儿接着父皇的调令,连夜就赶回皖州交接去了,大概还得好几日才能回罢。错过了皇祖母的千秋,孙女儿替他向您请罪。”
闻之刹那,墨鸾由不得怔了怔,旋即惆怅。他回凤阳去了,竟不曾与她道别。她甚至连知道也不能,还要透过另一个女人从旁辗转得知。可那又如何呢?那个女人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那才是天经地义。她忽然心绪纷乱起来,正酸涩,又听太后道:“早些安定了也好。往后还是留在神都,皇祖母想你了也能随时瞧见。”
“是啊,往后就留在京里不走了。”婉仪乖巧而笑,眸光一转扫在墨鸾身上。
墨鸾忙垂下眼帘,避开她目光。
不远处汉王李乾正拉住披挂齐整的蔺姜,一手执一支酒觞。
“殿下,我今儿可喝不得。我正忙着呢。”蔺姜推拒,不转睛望着的却是太后身边的人儿。宫中设宴,禁卫军更是不得闲,太后想着他,要他到跟前来,但总还是在上职。
李乾顺着他视线一望,愈发笑出声来,捶他一拳,调侃道:“忙着思慕佳人么?”
蔺姜立时大窘。“殿下日子好过了,就来打趣儿我。”他虽有愤愤却还是红了脸,抱怨着不再想理人。
李乾见他似真羞恼了,忙哄了他一气,将那杯酒自罚了,见他神色缓下来,才问道:“你既然有心,求皇祖母赐婚便是了。一个是尚书的小郎君,一个是侯府的小娘子,门当户对的良缘,你怕什么?哪里像我——”他一顿,不再说下去了。
蔺姜有苦说不出,白李乾一眼道:“去。去。等着散席回你的王府抱你的美娇娘去。”他自幼与李乾是玩伴,又有太后宠爱,没大没小惯了,何况又是天生不拘的性子,伸手就将李乾推开去。
李乾一把又揪住他,挑眉道:“你瞧不起我?我又不是豢养私伎。我要规规矩矩娶她的。”
“你疯傻了么?”蔺姜笑道:“准你收进王府去已是开恩了。最多你就不娶妃了,大不了拖几年再混闹一场,府里的事儿还是你做得主。但你想立她作汉王妃?”他下意识瞅了眼太后,又看看皇帝,再看德妃,摇了摇头。
李乾松了手,眼里渗出些失落来。“你也来说这些。我本来还以为你回来了,总算能有个人支持我。”他随便捡了处假山石坐下,顺手扔了酒觞,“挚奴,”他亲昵地唤蔺姜乳名,惆怅而问:“如果换了是你,你会罢休么?”
“不会。连自己的女人都照护不周全,还算什么男人。”蔺姜答得干脆。
李乾没好气踹蔺姜一脚,道:“那你还——”
“但要是我早就带她远走高飞了。你能么?”蔺姜打断他,又看看周遭,歌舞升平,诸卫军各司其位,不像会有异动的模样,于是干脆也席地在李乾身旁坐了,道,“我是没见过你那位娘子,但能让你这样认定了,想来也该是个不凡的女子。可你能让旁人都承认她么?你又不像我,没什么牵挂。你那牵着挂着的,可是一大串呢。”
李乾半晌不吭声,闷闷咬着唇。几个内侍捧着酒盅路过,他劈手夺了一盅,一气儿罐下肚去。
四下里惊笑声起。
蔺姜怕他喝醉了,闹出傻事儿来,慌忙拦住他,一面对侍立一旁的宫人道:“汉王殿下醉了,赶紧准备着,送大王回府。”
两个宫人便上来扶,但李乾一把推开他们。“谁跟你说我醉了?”他冲蔺姜笑道,“你小子等着。”说话时转身走开去,步子已有些虚了。
蔺姜暗自叫苦,忙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