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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鸾道:“是汉王殿下来了么?”
傅芸娘迟疑一瞬,点了点头。
墨鸾迈步便走。
傅芸娘又拉住她,急道:“贵主别去。只当是什么也不知罢了,何苦惹祸上身?”
墨鸾充耳不闻,固执疾走。
“小娘子!”傅芸娘疾呼,“夫人将你托付给我,我不能让你以身犯险,否则我……”她一窒,没有再说下去。
墨鸾回身望向芸娘,夜风拂动她的纱帔群裾,青丝微动。“傅尚宫,你就让我去罢。我非去不可。就当是……为了我自己也好。”她如是道,眸中光华闪烁。
傅芸娘浑身一颤,当下呆立。面前这少女,那般眼神,绵柔中蕴藏倔强,熟悉地令人心疼。
凤栖殿上明昧不定。风动帘幔,高屏香鼎投下的巨大阴影仿佛魑魅,压得人心头沉重,似喘不上气来。李乾愤怒地吼声尤似哭泣。
“你便是把她碾成灰我也要跟她化在一起!你休想用这种方法拆散我们!”他的嗓子已极度嘶哑,每一字皆拼尽全力。
“孽畜!给我闭嘴!”太后勃然大怒的斥责震得凤栖殿的梁宇也在颤抖着,“这是一个皇子应该说的话应该做的事吗?”
李乾大笑:“你以为是我想生在天家做这个皇子的吗?这从来就不是我自己选择的东西。我不想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但你们凭什么要我们为此付出代价?”
“你——”太后似一句话堵在颈嗓再吐不出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李乾双眼熬红,看着高高在上的皇祖母,瞬间苍凉。
他绝不曾想过,皇祖母会假母妃之名骗开他进而带走了祥誉。他不顾母妃阻拦,闯出宫去,想寻白弈相助,但却偏巧撞上姨母从宫中回府便感了风寒,大司马府上一片忙乱,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余地,他也再难启齿,不敢给表哥多添麻烦。他又去找旁人,但平日里从交甚好的几个,不是推搪便是反过来劝他:不过一个伎子,算了。他又急又怒,干脆径直扑上太后门来。
他本不想这样,他也不想让皇祖母生气难过。可她是他的祖母,他是她的孙儿,他们是一家人,为何竟也要有这般手腕?
他立在殿上,固执而又悲伤。
忽然,殿外传来个清脆嗓音。
“启奏皇太后殿下,白氏墨鸾有要事容禀。”
凤栖殿里顿时一静。
太后渐平缓下来,拢了拢发鬓,沉道:“进来。”不过两个字,却是疲倦深深。
殿门一开,透出黔夜深浓里的惨淡白月。墨鸾披着月光步步走上殿来,神色肃穆。她也不看李乾,兀自俯身向太后拜道:“儿有个故事想说给太后听。”
“呵。”太后轻笑,“你大半夜里来,说的要事,就是个故事?”
“就是个故事。”墨鸾颔首静道,“是个小姑娘的故事。这姑娘姓姬。她的母亲,叫姜宓。”她忽然抬起头,直视太后,那般眸色,分明是凌厉非凡,发髻上一支碧玉簪,在清寒月光下荧荧得,愈发鲜翠。
一瞬,夜风吹动烛火,摇曳下,昏昏欲灭。
太后手上陡然握拳,丹蔻竟似要掐进肉中去。她无声地望着墨鸾,眸中风云暗涌,面上宁静无色。良久,她缓缓道:“九儿退下。”
李乾却依旧固执立在那儿,半步不挪。
“你先回去。”太后阖目而叹,“皇祖母答应你,绝不动她一根头发。这样,你该安心了。”
李乾目光微闪,看了看太后,又看了看一旁墨鸾,略犹豫,终于还是转身而去。
凤栖殿上骤然戚寂。
太后目光冰冷,如刀剜剐着殿上孤立的少女,似要将之剖开来看个通透。“你特意来,无非是要替他们解围。现在,你可以说了。但你该知道,你若说不出什么令我满意的来——”她忽然开口,幽幽的声音竟似从地府飘来。
墨鸾道:“那太后是想听一个满意的故事呢,还是想听一个,真实的故事……?”
“你是在和我说话么?”太后冷笑。
墨鸾只沉默不语。
半晌相对,太后疲惫一叹,靠在凤榻上,撑腮倦道:“你说罢。”
墨鸾暗暗在袖中扣紧十指,深吸一口气道:“永贞九年秋天的时候,哥哥从外面救了个小姑娘回府来。那时候她才十二岁,刚从伎馆里逃出来,被打得浑身都是伤。”
“伎馆?”太后挑眉。
“是。”墨鸾垂目道,“她……她被她父亲卖了。”她忽然在阴霾里绽出一丝笑来,模糊而又苍凉。
“卖了?”太后猛捏住雕凤扶肘,细长的指甲划出尖锐的响声。“卖了。”她眼中满满的匪夷所思。她冷问:“为什么?”
“大概是……养不活两个孩子了罢。与其都饿死在一起,不如卖掉一个。”墨鸾道:“自永贞八年起,荆襄川蜀连年蝗患四虐,粮食颗粒无收,百姓们没饭吃又还要纳农税,逃荒路上易子而食都是有的,卖个女儿又算什么?”
“胡说!”太后拧眉喝斥,“朝廷每年都放了赈灾的钱粮,派了专员治蝗。”
“是么?但我只听说大家都活不下去了,所以才要逃荒,逃去邻州邻郡,不在辖区官府就没有名册,就不能收税。这些,皇太后殿下久居繁华京中,大概是不知道的罢?”墨鸾忽然抬起头来,直视太后双眼。不知何时,她唇角竟已染上一抹冰冷嘲讽。她声音很轻,落在空旷堂皇的大殿上,偏字字清晰。她道:“每天都有人在眼前死去。每个人眼里都写着,不想死,想活下去。所以根本没有道理可以讲。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无所有,连最亲的亲人也失去了,这种感觉,你会懂么?”
她静静立在大殿中央,双眼冰凉,深不见底。她便像一只墨黑的蝶,一面华丽,一面阴冷。
太后良久看着她,眸色渐沉,忽然,却冷哼一声,道:“就算如此好了。她母亲呢?她如何能够允许。”
“母亲。她母亲……”墨鸾忽然安静下来。她久久地静默,宛如一尊冰雕。
“她母亲怎么了?”太后忽然问。
墨鸾依旧不语,只是盯着高台之上那妇人的眼睛,一如固执蜷缩的幼兽。
太后猛地站起身来,暴怒般扑下台阶,一把掐住墨鸾咽喉,几乎要拧断那脆弱的脖子。“谁允许你用这种眼神盯着我?”她嘶声质疑,喘息时胸口起伏激烈。她死锁墨鸾双眼,似要从那一双深黑中挖出魂魄来,严厉地逼问:“说,她母亲怎么了?”
“死了。”墨鸾闭上双眼,挣扎着吐出两个字来。
瞬间,有碎裂轻响。
太后一怔,忽然松了手。“死了。竟然,死了。”她仰面爆发出一阵大笑。“骗子!”她愤愤地盯着墨鸾,双眼赤红犹如俯伏待扑的猛兽,“你不是白家的女儿吗?你不是从小就在凤阳吗?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墨鸾跌在地上,一手抚着颈项,掩住生疼的红痕,轻声应道:“太后忘了。哥哥救了姬氏那小娘子回府,这些事情,自然是她告诉我的。”
“她人在哪里?”太后俯视着墨鸾,追问,“我要见她。现在。”
“她……”墨鸾一顿,笑道:“她也死了。”
猛地,太后一窒,半晌才道:“怎么……死的……?”嗓音竟已有些断裂的颤抖。
墨鸾道:“病死的。”
“……葬在何处?”太后追问。
墨鸾道:“她得的是心肺病。女儿痨。一把火化了,撒在凤鸣湖里了。”
“你们白家不是无所不能么?连个小姑娘也救不活?”太后尖锐冷笑。
墨鸾道:“若是她自己不想活了,谁又还能救得了她。”
太后终于沉寂下来。“你骗我。你们蓄谋好的。故意拿这些来骗我。”她仰起头,双肩微微耸动,身影顿然苍颓,不知是笑还是哭。“你出去。现在就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她转过身去,疲倦深浓。
墨鸾躬身施礼,却在推开殿门那一瞬,泪水崩溃。
宫殿高门沉重,映衬着她彻骨的无力苍凉。
她多希望那个女人否认,彻底的否认。父亲,母亲,她,他们,与这个地方,与那些阴谋与背叛,那些冰冷无情,没有丝毫的关系。
可是,她等来的,却是无异于承认的癫狂。
那个高高在上却又冷酷无情的女人,真的是她的外祖母么?
呵,如今,她该怎么办?
她倚着门跌坐在冰冷地面上。夜风,钻心刺骨的凉。
忽然,她只听身后殿内一声闷响。
她惊地一下跳起来,慌忙推门奔进殿去,却见太后倒在地上,苍白的发,漆黑华服,仿佛一幅绝望的画。
她忽然觉得害怕,浑身颤抖着扑上去抱住那垂老的妇人,失声喊起来。
御医们急匆匆赶来,诸后妃接踵而至,整个京大内沸腾慌乱成一片。然后是皇帝。
墨鸾安静立在一角阴影里,低着头,听这一片混乱嘈杂。
良久,有人从内殿出来,却是皇帝。众人惶惶地拜迎。
王皇后已上前去,轻问:“陛下,母后凤体安好了么?”
“母后已醒了。御医说没什么大碍。”皇帝微笑,他将殿内众人挨个打量一遍,忽然问:“皇后,哪一个是叫墨鸾的?”
王皇后顿时神色一紧,看一眼呆在角落的墨鸾,诺诺应道:“是……是德妃的外甥女,母后亲封了文安县主,点入宫来作伴。”
皇帝“噢”了一声,又问:“人呢?”
王皇后无奈,轻唤:“文安,你还不过来见驾。”
墨鸾缓步走上前去,拜道:“白氏墨鸾叩见陛下。”
“原来是德翁的女儿。难怪乖巧伶俐的模样。”皇帝打量墨鸾片刻,笑道:“母后对朕说,甚是喜欢你。才醒过来便喊着要见你,药也不肯吃。你便去小心陪着吧。”
墨鸾心绪沉杂,轻应了声“是”,便向内殿走去。才走出几步,却又被皇帝唤住。
皇帝道:“你抬起头让朕瞧一瞧。”
墨鸾略一怔,回身抬了头。
皇帝仔细打量她半晌,笑道:“难怪母后喜欢你。着实是像极了,尤其是眼睛和鼻子。”
此时的圣上笑得何其慈蔼,半点没有为君威严。他……是她的舅父呢……墨鸾心中一颤,张口欲言,却还是生生咽下去,又低了头。颔首时,又听见皇帝道:“母后年纪大了,你就多陪陪她,说些让她开心的。”
墨鸾面颊酸麻,忙又应了声“是”,转身疾走。
她忽然有了亲人了。可这却愈加令她无措,甚至心痛。
她步入内殿,正看见太后靠在榻上,固执地不愿吃药。
分明已是银发苍苍,平日里雍容在上,此时此刻,却像个孩子,怕苦。
一旁的御医急得满头大汗。
墨鸾默默走上前去,接过药碗,捧到太后面前,柔声道:“您喝药吧。喝了身子才能好啊。”
太后望着她,眸中光华明灭,忽然却折射出一种如婴孩儿般的稚嫩,又很脆弱。她一把抓住墨鸾手腕,双唇抖动。她喃喃的说话,声音细不可闻。
但墨鸾却听见了。
她在呼唤,一声声呼唤。
“阿宓。阿宓。你怪阿娘么?”
刹那,泪水泉涌。墨鸾咬着唇,只觉得自己忍不住地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