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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久违的明亮光线猛一下涌到面前时,我很久都没能睁开眼。那样豁然光明的刺痛感逼得我泪流不止。
夕风一把抱住我,但什么也不说,只是不住的流泪。
朝云也没向上回那样骂我,他甚至连看也不看我们,垂头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
我们一起去找傅昶。
傅昶依旧站在最初的位置,仍旧保持着目送我们离去时的姿态,仿佛从不曾改变过。
我指着眼前那一道千钧石门问他:“你敢不敢打开这门进去看看?”如果我足够高壮,我真想拎住他的衣襟将他掀翻在地。
傅昶默然望住我,良久沉声问:“只有你们几个么?”
我怔了一瞬,双手无力,无法自控地颤抖。傅昶比我高太多了,我只能抓住他的衣摆,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没出息地把脸埋在他坚实的怀抱里,不想给人看见泪水。我说:“我真没用,没能把更多的人带出来。”
傅昶抱住我,一下一下抚着我的脑袋,怅然长叹。然后,他用一种极为沉缓的语调说:“你们做的对。那洞里所有的桃木匣都是空的,真正的解药,在这里。”说着,他拿出一枚金色的小蜡丸递到我手中,“解药只有一颗。要给谁,你自己决定。”
八年朝夕相处,同书共艺,而今只剩下十二个人,不算朝云与夕风,只有十人,连同我自己在内,他却叫我只挑出一人来。
一瞬间,四下戚寂,万籁无声。我如遭雷击,拿着那颗圆润蜡丸,仿佛呆鹤,半晌做不得反应,胸腔里那灼烧般的疼痛又沸腾起来,叫人头晕目眩。
“舅舅!算了罢……别这么逼他……”夕风柔软的哭腔忽然随风声响起。她在喊傅昶。
我闻之心中突跳,呆了好一会儿,忽然觉得不能抑制冷笑。
原来是这样,我险些都要忘记了,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与特权。
“谁要?拿去!”我将那一枚蜡丸托在掌心伸到众人面前。
“阿赫!”夕风哭着喊我,转而拉住我的胳膊。
我将她推开,走上余下九人面前。
只有一个人跳了出来。是阿酬。但我不曾想到,他没有来夺我手中的蜡丸,而是向夕风扑了过去。
他好似已陷入了癫狂,一面冷笑,一面挟持着夕风后退,直到再无去路。“你究竟是什么人?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他的短刀已在夕风颈项划出血痕。他像只崩溃的狼崽一样恶狠狠盯着我,身后就是百尺断崖。
我说:“放开她。解药给你。”
他冷嗤:“我没办法再信你。”
我怒问:“那你想要怎样?”
“我不想怎样!”他大叫起来,双眼血红,忽然竟有泪落,“要是那时候早摔死了你,今日是不是就不会死这么多人?”
心中陡然一凉。我上前一步说:“那么,我来换她。”
“阿赫!”夕风的声音焦急又无奈。
我放软了嗓音哄她:“听话。”
“谁要听你的话!你回去!”她反而仰起脸斥我,挣扎时刀刃划破了她的肌肤,鲜红又涌了出来。
我愤而大喊:“阿酬你给我滚过来!否则我捏碎这药丸。”
阿酬却又退一步,冷冷嘲讽:“那就一起死呗,反正人也都死光了,你真以为我怕?”
我们这样僵持,谁也不能退让。
时间流逝得如同凝止,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却听见阿酬开口问:“说实话罢,我们到底有没有中毒?”他是在问傅昶。
我觉得全身绷紧得已快要断裂,心中恐惧却一点点扩大,不能遏止。
傅昶默然良久,用一种挫败的语气哀叹:“你们入岩洞前喝的那碗茶,已经是解药了。” 茶就是解药,之所以觉得疼痛,只是药性释放的作用。然而,却有那么多人都因此而死。是谁杀了他们?
“所以你承认了?这是一起有计划的谋杀。你们这些凶手。”阿酬冷哼。
心中顿时胀痛,张口却发不出声响,我听见傅昶无力地声音:“我告诫过你们要齐心协力。”他并没有责备任何人,只是低下头去,疲惫地抹了一把脸,“行了,回来罢,别赌气了。”
但阿酬却似不曾听见,兀自大笑:“一面把人往阴暗里推,一面装出正直良善的模样指手画脚,这样就会显得高高在上与众不同了么?”他盯住我,眸中陡然散出异样光华,他瞬间平静下来,对我说,“好呀,你过来,我就放开她。”
然而,不待我应他,他却忽然惊呼,向后一倒便坠了下去,和夕风一起。
突如其来,我们全都呆住了,瞪着眼前陡然落空的断崖,甚至连呼叫也顾不上。
傅昶纵身跟着一起跳了下去,过了好一阵子才抱着夕风回来,但没有看见阿酬。
我惊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踉踉跄跄奔上前去,几乎摔倒,却只能抓住她的手,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的手又湿又冷,像是才从冰水里捞出来的。
但她却睁开眼对我笑了。她用很轻的声音对我说:“傻瓜,阿姊本来就应该要护着阿弟的。”说时,唇角扬起的弧度,依旧是那样灵慧。
那天,没人体会到逃出生天的轻快,仿佛那份苦涩灼痛早已烙入了心底,再也无法抹去。
我们抱着最后一丝侥幸,返回岩洞中去察看,希望还能找到生还者,哪怕一个也好,但只得心死而返。
余下的时间里,谁也没有说话。我们将那岩洞彻底封了起来,然后全都默默坐在一旁,乏力得动弹不得。
直到日落西山。天色已昏昧了。我对他们说:“回去休息罢。”
我站起身时,小贵忽然抓住我。“阿赫哥,咱们以后去哪里……?”他瞪大了眼望着我,一副又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我把他拉起来,说:“你们就跟我走罢。我在哪里,你们在哪里。”话音未落,只觉得面颊酸麻,胸口堵得发慌。那时的我们,小的十二岁出头,多数都只有十三、四岁,几个孩子浑身血汗,哑着嗓子哭成了一团。
父亲终于上山来,带着医师来给夕风疗伤。
我听见他与傅昶关起门来大声争执,可又听不清他们究竟在争些什么。
那之后傅昶就走了,连朝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他没有与我们任何一人辞别,消失的悄无声息,甚至仿佛从不曾存在。
我与朝云每日轮流守着夕风。她猛将阿酬撞下山崖,突然得令我们全都措手不及,傅昶跟着跳下去也没能拉住她。她伤得很重,全身的经脉骨骼断碎了好几处,腑脏也受了撞击,躺在榻上完全不能动,精神也时好时坏。她毕竟是个小姑娘,平日里练功习艺都不能和我们比,她又格外淘气贪玩一些,能逃的就逃了,也没有人怎样要求过她。医师切开她的伤口企图替她将碎裂的骨头接回原样,可惜疗效甚微,只是让她一次次的承受痛苦,看不见起色。
到了后来,连朝云也熬不住了,哭着求父亲不要再让医师这样折腾她,哪怕她从此就要瘫在榻上一辈子,我们来照顾她就是了。父亲默然不语,只是闷声叹息。
可我那时心里很害怕。
是的,我真的很害怕,我怕她不能好起来,那就是对我的刑罚,是我将要背负一生的愧疚。
于是我坚持不认,执意地说着诸如“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之类的话。
朝云不与我分辩,但他用哀伤的眼神看着我,以至于我在那段时间里,一直不敢正视他的双眼。
然而,每每当我看到夕风强忍疼痛时的模样,我又开始怀疑,我这么做究竟对还是错。
但她却是那样努力,还能笑着对我们说:“若知道这样你们就全围着我团团转了,我不如跳得早一些。”我能够看见她额角那些绵密的冷汗。可她从不叫一声苦。
我忽然觉得不能忍受。其实只是我太自私,为了自己良心得安,便拖累她如此受苦。
我对她说:“不然……算了罢……”
她反而微笑着嗔我:“你这样叫人怎么放心的下呢。”
我去问医师,究竟还有没有可能医好她。医师说,她不仅是经脉俱损,连腑脏也一直在渗血……我听到一半便不想再听下去,觉得心中一片灰暗。
于是我问医师,有没有办法让她不再痛苦。
医师久久的不敢答我,连声说这已超出了他所能决断的范畴,他要请示父亲。
我说:“你不用问了,全责有我担待。”那是我第一次越过父亲做决定,却是如此艰难的境地。
医师给了我一小瓶药水,无色无味,能让人安安稳稳的睡去,再也不会疼痛着惊醒。
我让父亲带来的厨子做了夕风最爱吃的红酥。厨子把那红酥雕成了小山,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一一清晰可见。夕风不能动,我就用箸挑了喂她。她看起来似乎很开心,一会儿让我给她挑一朵山茶花,一会儿又要一株兰草,然后就把退红晶莹的酥糖含在嘴里,弯起眼,笑得幸福极了。“阿赫呀,你陪我下一局棋罢。”她忽然抬起眼一瞬不瞬地望住我。
她动不了手,只有看着棋盘报棋位。我们从前也常在一起对弈为乐,但全没有这一次难捱。这一局棋下得慢极了,每一子落下,都仿佛耗费了一生去思度。到最后,她不再落子,只是看着那黑白交错的纵横道叹息。“其实我很开心。”她的声音听来安静又柔软,好像月光里流出的水华。她对我说:“每天你和哥哥睡了的时候,他都会来陪着我。他摸着我的头发给我说故事,从古到今,人鬼妖仙……他怎么能有那么多故事讲呢,好像永远都不可能说完一样。每次听着他说的故事,我就不会觉得疼了,然后可以很安稳的睡上一会儿。我觉得,我出生以来,从没有这么幸福过。我不怪他,一点也不。”
她在说父亲。
那一瞬间,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深处汹涌而出,完全不能抑制。指尖棋子就那样直直地坠落下去,砸乱了一方残局。我恶狠狠地咬着嘴唇,不想哭出声音,齿间全是酸涩腥气。
“你这样不行呀……”她苦笑着叹息,“阿赫,你死心罢,否则终有一日,你的狠绝要割伤自己……”她努力地想要抬起手。
我恍惚看见她手指轻微的颤动,一把抓住她,几乎就要喊出声来。
她却先声止住我:“你既然做了决定,就别后悔。走下去,不要优柔寡断,不要瞻前顾后,我喜欢看你站在高处坚定不容置疑的模样。”我从未见过她如此认真地叮嘱我,那般眼神如同冀望。
我想我那时一定哭得全无形象。她微拧着眉嗔我:“哭得这么没出息,我要是下辈子倒霉又遇上你了才不要做你阿妹呢。”
我怔怔地揉着眼应:“我做阿弟,让你做阿姊就是了。”
“……你呀……”她望着我,眸光颤动,良久只是阖目轻叹。
她最后什么也没托付我。仿佛她早已把我看得通透了,知道我认定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去做,不想做的谁多说也没有用。
我看着她那样安静的躺在眼前,忽然觉得不真实,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想不起接下来该怎么办。
直到朝云猛闯进来一拳把我捶在地上。他把我狠狠揍了一顿,我一点也不想反抗,像条干死的鱼一样任由他暴打。然后我们俩精疲力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