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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苦笑着劝解。
她安静下来,柔声道:“你可知道,在你之前,阿爷给我找过多少个老师?”
他怔了一瞬,不知她为何忽然说起这些。
她却笑道:“二十个吧,或者更多,我也记不清了,但没一个能留下超过三日的。只有你能忍我。”她望着他,眸光安宁温暖,“但他们却没有一个能在才学上超过你。从那时起,你就是我眼里最博学最坚韧最善良的男人。甚至胜过了阿爷。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那天,你跟着我跳下来,抱着我呼救,我真的觉得,即便立刻就这样死去也死而无憾。你不需要那些身外之物来证明自己,你站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我也不许要你再多给我任何东西,我只要呆在这里,就足够安心。”说时,她偎进他怀里,抱住他,静静的,状如安睡。
他只觉喉头滚烫,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惟有紧紧抱住她,紧紧地,紧紧地。
但他不曾想到,她竟趁入宫拜见德妃时拿了德妃的令牌,从内廷径直去往外朝,上了太极殿。她在满朝文武众目睽睽之下一语惊人。
“裴氏倾没,夭折了裴子恒,天下学子雅士无不心寒。圣上若是不怕明年新科连个应考的生徒也没有,沦为茶余饭后笑谈,那便只管再动上任子安罢。朝中清流贤士死的死贬的贬逐的逐,试问谁还愿替这样的朝廷效力?怕人才凋敝国运衰颓时,圣上是后悔也来不及的。”
她傲然而立,说出那些朱紫大员们或许一辈子也不敢当堂而出的话来。
一时,高高庙堂,鸦雀无声。
他闻之震惊良久。他本以为她不懂。她不明白,有时候,胯下之辱只是男人的另一种尊严和要强。但他不曾想,原来,她懂的。
可她毕竟,还只是个小姑娘。
他掩面长叹。他知道,今生,他与她只能错过了。这当真是命里注定的,在劫难逃。
太极殿上惊艳,风华绝伦,她便像一只金翅凤凰,以这勇烈姿态,飞上了九霄。
圣上大爱她犀利智勇,一道谕旨,择她入东宫,封太子良娣,委以辅助仁弱太子之重责。
闻讯时,她呆愣得浑身冰冷。
德妃谢氏笑催她领旨谢恩。
她忽然站直了身子,神色震惊又凄哀:“大姑母你……你故意陷害我?”
“害你?你是阿姑母的亲内侄女,姑母怎会害你。”德妃笑得从容。
她冷冷盯住德妃,咬牙,眸光含恨:“原来你是故意让我去太极殿。你早预谋好的,要拆散我和——”
她话未说完,只觉面颊一道劲力来,疼痛,又麻又烫,整个人不由自主仆倒在地。
大姑母竟给了她一耳光。
她捂着脸,跪在地上,难以置信。
德妃淡定,便如同那一巴掌从不曾落下:“总有一日你就知道,姑母是为你好。”
“你骗人!”她捂着脸哭了,“你叫我去给人做妾,还说是为我好?你分明是怕受我拖累,敢做却还不敢认么?”
“妾?”德妃冷笑,“你莫要忘了。你大姑母我也是宅家的妾!既生作了王公侯门的女儿,还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她含泪仓惶,却给震得应不上话来。
德妃盯着她良久,微微阖目:“你也该玩够了。即便你不想着姑母、不想你表弟,总也替你阿爷着想。你阿爷这些年经营得有多苦,难道你便不管不顾?谢家的女儿,注定了是要承担的,你别再任性了。”
她垂泪饮泣,固执地咬着嘴唇,直咬得渗出血来。
德妃见了冷冷叹息:“阿咏,你以为任修是什么人?要和太子抢女人,他还能活么?”
她猛然一惊,顿时浑身湿冷,十指冰凉。
是的,他不能。皇权至高,生杀予夺,尤其是,对他这样单薄的一个人。
原来,她真的已无生门。
她绝望地跌在地上,看着大姑母远去背影,看她拖曳的华服宫装,却再也流不出泪来。
她去寻他。
他的腿伤终于养好了,平常日子里也不再疼痛,只是离不开拐杖。
他大概还不知道,她已不能和他在一起了罢。她这样想着。但她却开不了口。她害怕,害怕伤了他。她强作欢颜撒起娇来向他讨聘礼。“我听说宁州苗寨有一种七色的花钗,是用七种奇花编制的,你去替我找来。找来了我便嫁你。”
他微笑,静静地应:“好。我去。”
她险些哭出声来。她将脸埋进他怀里,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泫然欲泣,轻柔呢喃:“你要平平安安的去,平平安安的回,不要性急,慢一些,没有关系,我……我等你回来……我会等你回来……”
他轻抚着她的乌发面庞,依旧是静静地应:“好。我不急。”
她抱着他,如睡在春风荡漾中的懒燕,无限贪恋这最后的安宁温暖,不愿醒来。今日一别,便是永远,那些曾经的欢乐共对,都将离他们远去,再也不见。她迟迟不舍,直到天幕紫沉,他柔声劝她早些回去。
她缓缓起身,才行至门前,忽然飞身扑回来。
要她怎样说呵,千言万语凝噎,便是无声,只能无声。
他搂住她,抚她的肩头,长叹:“傻丫头。”
她终于落下泪来,抹也抹不断。她倔强地仰起脸,道:“你才傻呢。我是……是担心你出远门。”
他默默微笑,轻拭她面颊泪痕。“你放心。我还有你做的护身符呢,山崖上掉下来也摔不死,还怕什么别的。”他叹,“你照顾好自己。”
她望着他,恨不能将他刻进心里。她不舍得,她是那样不舍。她多想跳起来,告诉他一切,让他带她走。可她不能。她决不能。她不能抛下父亲,不能害了他。何况,他们又能逃去哪里?她喃喃地问:“你……你亲亲我好么……就一下……一下就好……”她垂下眼去,忐忑,却不敢奢望。他是君子。他那么呆的一个家伙。他不会懂得。
但她却觉面上陡然温热了。他捧起她的脸,只凝视着她双眼,眸中流动的光荧荧的。良久,他轻轻俯面。
唇间柔软的贴合温暖湿润,小心翼翼,浅尝则止,却胜却无数。她的泪又滚落下来,淌进彼此嘴里,苦涩而甜蜜。
足够了。这样,便足够。
城外一驾小车缓行。
车夫问他:“先生腿脚不便,怎么还要去恁远的地方?”
他微笑应道:“去替我的夫人找一支花钗。”
“谁家的娘子好福气,嫁得先生这样疼人的夫婿。”车夫哈哈大笑:“那我倒要将车赶得快些,省得贤伉俪相思牵挂。”
他依旧微笑,轻道:“还是……慢些罢……慢些稳妥。”说完他就别过脸去。
她不愿让他看见的,他本也不想看见。所以,还是慢些,慢些得好。
窗外景物远逝,京都恢宏的高大城门愈渐模糊,终成灰蒙蒙一团。
他低下头,将涨湿的双眼,埋进掌心。
大婚半月,她收到一支七色花钗,没有拜帖,没有署名,只有半阙词:
相见不如不见,相知不必相许。道谁无情或有情,且凭前尘散尽。
她捧在心口,久久呆怔。泪便在眼眶里打转,她狠狠地全咽下肚里去。
他懂她。她终于知道。
东宫小婢笑语:“谁这么缺心眼儿呀,贺礼送得迟了也就罢了,连名儿都不留。要巴结新贵人,也不多长些心思。良娣还能缺了这些钗环首饰么。”
她眸中冷冽闪烁,却不着痕迹将那花钗塞进妆台角落,看似随意,懒懒笑着。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只为她要活下去,让她的家族活下去,也让他活下去。所以,从今往后,她要忘记,忘了过去,忘了他,忘了自己。
泪眼沾湿,恍惚似又回到那熏风微沉的夏日,初相遇,烂漫纯真。那样的和煦笑颜,她已忘了,却又能记一辈子。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需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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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弈者
宣宗光化四年,正月十六,依旧飘着鹅毛大雪,上元佳节的大红灯笼尚未熄灭。
那一年,我五岁。
手脚已在深山雪地里冻得有些麻木,我静静地站着,看着父亲和一个穿黑衣的年轻男人在不远处说些什么,默默地想起离开京都前裴远来看我。
那天,裴远对我说:“你别和叔父赌气了,还不至于。”
我只好苦笑:“你也当我是为了一只狗么?还真不至于。”
那是年前,岁末寒冬,又是流民困厄之时。父亲带我去收容营所走访慰问,杀了我的韩卢给流民烹食。
韩卢是我从记事起便养在身边的狗,它有一双沉静又警醒的眼睛。我常觉得狗也是会笑的,每每我搂住它的脖子,都能感觉到忠实又温暖的脉搏。
可父亲却逼我亲手杀了它。
我那时不依,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将我和韩卢关在一间不透光的黑屋子里。他不给我们饭吃,也不给我们水喝。
熬到第二次听见远处嘹亮鸡鸣的时候,我终于隐约明白,如果我不杀了韩卢,父亲不会放我出去。他宁愿饿死我,也不要一个连一条狗也杀不了的没用儿子。
于是我杀了韩卢。为了我要活下去。
直到许多年后,我一直都记得那天,已经因为饥饿与缺水而头晕的我,把一条同样饥肠辘辘的狗抱在怀里,用干裂的嘴唇最后一次亲了亲它的额头和耳朵,然后,一刀割开了它的喉管。
韩卢只呜咽了一声。它到死都没有咬我。可我看见了,它瞪大了双眼,泪水澄清。
那之后的几个月里,我没和父亲说一句话。
连母亲都忍不住凝重了神色。“你怎能为了一条狗不敬家长?”她一边责怪我一边抹泪,红着眼圈说我,“真是孩童无知最伤人,做爷娘的心,你哪里懂。”
我那时很气闷。诚然年幼的我确实不懂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但他们却也没有懂我在想什么。
我并不是为了一条狗。我只是,痛恨那半点不由自己做主的无力感,以及,向如同挚友的爱犬出刀的自己。
临别那天,裴远叹息着劝慰我:“别那么倔了,少吃点苦头,早些回来。”
我只能还他微笑。没有人天生愿意与自己的爷娘不睦,可即便那种倔强真是可笑又无用的,我也想竭力多握住一份自我。至少会让我稍微安心一些,觉得自己还是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人,不是一片随风的叶、一滴的水、或者谁手中捆着绳索的皮影。尤其是,在那样一个连自己将要被带去何处也不知道的时候。
直到跟着父亲上了青邙山,我才知道,父亲是打算要将我丢在山里,大概,很久都不会让我下山去。
有一瞬间,我很害怕,困惑又茫然,仿佛自己遭到了遗弃。
我扭头看那个被我称为“父亲”的男人。他高大而又严肃,冷得像一块冰。我常会觉得,父亲只想要一个不会偏离既定轨道的继承者,而不是一个儿子。他从不问我的意愿究竟如何,只是一味的要求和安排,并叫我必须接受。
可他竟要将我丢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