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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子只怕心中还存着侥幸,当他与主副帅均是私交匪浅,可以讨个乖,少受些罚,故而抢着出头。但若再滋长他这自以为是不知轻重的个性,却将军法威严置于何地?又叫诸军将士做何感想?
白弈冷眼盯着姬显打量一瞬,忽然一声厉喝:“抗令不尊,扰乱军策,依法当斩!拖出去!”
一言已毕,震惊当场。
这是他方才从狼虎阵上舍命抢回来的人,如今却又要杀了。
在场诸将纷纷开口求情,恳请从轻发落,独独蔺姜知道他心思,默然抱臂一旁,一言不发,摆出一副但凭主帅发落的架势。
白弈自然不是真舍得斩了姬显,看着众将哀求得也差不多了,才放软了口风,改判了姬显二百脊杖加站桩三日,以儆效尤,也着实算是重罚。
“身为将军,不知督导下属,反而纵容相助,你也难辞其咎!”罚下了姬显,白弈又指着赵灵怒斥,同样罚了二百脊杖加站桩三日,其余相涉人等挨个领了罚,私放他几个出城的监门卫也一个没逃过。
大棒抡完,甜枣也还是要给,毕竟这几个小子阵前的胆色智计很是叫人欣赏,少年人热血率性,也不可过分折了锐气寒了人心。于是,自然少不了法外慰问安抚。
一番肃整下来,人人噤声叹服。
忙碌毕了,已是后半夜,残月渐落。白弈并不急着回府,反而将蔺姜支开,去了法场。
大刑过后,姬显浑身又是汗又是血,已然晕晕沉沉歪着脑袋晕睡了过去,一旁赵灵那一双眼睛却亮闪闪的,月夜下皓皓如星,遥遥不知望向何方。
他看见白弈过来,似有深浅不明的轻笑在唇边绽放。“大王的轻功真是愈发出神入化了。”他如是说道,嗓音中有种懒洋洋的嘲弄。
军营之中,只有西北道行军大元帅,没有凤阳王。之前白弈已明言下令,在军中,一律不得呼他为王。即便是蔺姜,也只会在玩笑时唤他一声“大王”。赵灵这一声“大王”,显然是刻意的并非恭维。
“我罚你,你可服么?”白弈将这个年轻的将军打量半晌。那年轻精硕的身体并没有因为刑罚而显得虚弱,反而在月光下微微泛着血红光泽,散发出锐不可当的生气,因为征战烙下的大小伤痕,仿佛荣耀勋章。
“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什么好不服?”赵灵轻哼了一声,扬眉笑得似有些挑衅,“你错怪姬显了。煽动出城的是我,不是他。”
“说得好。一人做事一人当。”白弈微笑,下一刻,眸中精光却是陡然散出凛冽寒意,他盯着赵灵的眼睛,语声缓慢而冰冷:“如果我曾经做过什么,找我就好,不要殃及池鱼,更不可不顾天下安危,祸及黎民苍生。”
闻言,赵灵眼中竟显出兴奋光芒来。他在月光下扬起唇角,笑得像一只狩猎中的狼,爪牙锋利,无所畏惧。那是犹如野兽的危险气息,随着夜风弥漫,即便被缚桩上,不能动弹,依然不减。他静静笑睨白弈半晌,用一种轻如吐息的声音诉道:“我会找你的。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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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五 恨难绝
姬显那匹战马在沙场上负了重伤,双股筋腱被切断,从此再不能服役。马军整日与马厮混一处,马便如同他们的手足弟兄,感情深厚,即使是退役的伤马、老马,哪怕是出了事故勒令弃用的马也都另厩善养,供它们安享终老。将士们舍不得,但有工夫,一定要回去看望它们。然而,姬显那马儿自从战场上回来,便再不能与主人相见。姬显受罚站桩三日,它也匍在厩中绝食绝水,哀嘶三日不绝,直到姬显领完责罚赶去看它,已是口吐血沫,奄奄一息。
姬显大伤未愈,眼看着爱马遭难,愈发难受得厉害,忍不住抱着马脖子,两眼湿涨,“它跟了我三年了,从没出过事。”他满心酸楚地抚摸着马儿的前额与颈项,热泪终于滚了下来,落在马儿棕红色的毛皮上。那马儿仿佛懂得他的心思,蹭着他的脸颊轻轻摩挲,只是鼻息已十分微弱。
这马儿恐怕再熬不了多久了。
姬显不顾还带着伤,执意要为爱马刷最后一次毛。然而,当他细细刷至马腹时,却发现马儿肚子上竟有一个细如发丝的针眼,左右贯穿而过,显然是生生将马肚子给击穿了!但那伤口极为细小,加之这马儿又恰恰毛色棕红,结起血痂就成了一个红点,不仔细瞧,根本无法发现。
难怪这马儿在战场上忽然无辜惊蹄!莫非是什么人故意暗算他?可……这会是谁呢?
姬显呆了半晌,心下大震时,惊、怒、急、恨,当真是百样交织。他虽然常有顽劣,但自认平生并无半点亏心,更不曾与人结怨过。什么人竟想要在战场上叫他死于乱军?更何况,一匹惊马失蹄,阵势便会出现缺口漏洞,一旦被敌军死死咬住,恐怕就不单是他一条性命这么简单了。难道这人竟还抱有同归于尽的念头?这究竟是谁?
依着伤口的位置来看,只可能是当日阵上与他相邻之人。
莫非是……赵将军?
他忽然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当时赵灵确实在他的右侧,说不上为什么,他下意识地便先想到了赵灵。
若硬要说出点什么冲突,他与赵灵倒是常常有些较量。他也坦白承认,赵将军的少年有为令他羡慕又钦佩,相较之下,年龄相仿的他却望尘莫及,这多少令他对自己有些着恼。但这只是堂堂正正的切磋,并不是仇怨。又何况,真要说到“嫉妒”,难道不应该是他心有不甘才对吗?
不会是赵灵。怎么会是赵灵呢?!他们分明应该是同年入伍、同场习艺、同阵杀敌,甚至连受罚也在一处的兄弟才对啊。
姬显一时心中大乱,呆磕磕地跪在地上半晌。忽听马儿低低地嘶吟,猛惊还神来看去,只见马儿匍匐在他面前,赫然,竟流下两股泪水!
“莫非……原来是我连累了你。”他鼻息一酸,伸手去抚摸。
那马儿将头靠在他手掌上,又厮磨了片刻,渐渐沉了下去,不一会儿便断了鼻息。
旧伤未愈,新伤猝不及防。深秋寒风一瑟,吹在身上,竟比三九北风还叫人彻骨凄凉。
姬显本不是能藏事的性子,加之年少气盛,按捺不住,终于还是去寻了赵灵。
“是不是你伤了我的马?”他像只猛扑上前来兴师问罪的小老虎,恶狠狠地瞪着眼前之人,双拳紧握到青筋毕现。
赵灵正兀自在屋内理伤,见姬显这般模样,将来不及穿起的衣衫往肩头一搭,缓缓抬起头,“如果我说‘是’,你又待如何?”他看着姬显,眸色中的坦然便仿佛他们只是在说着最无关紧要的平常事,那样直截了当。
姬显怔了一瞬,竟被反问得接不上话来,“为何要这么做?”他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一步,“咱们认识六年了,我一直以为,咱们是兄弟,是朋友。”
“我只是想看白弈会否出手救你。”赵灵微微扯了扯嘴唇,露出一个略有嘲意的轻笑。
“这么说,你从开始便是故意的,故意叫我们出城迎敌?”姬显眸中的惊愕渐渐沉了下来,一点点化作愤怒。
赵灵却依旧维持着不寻常的平静,“若白弈不救你,我会去救你的。我并不想伤及你,你家姊对我有恩。”他看着姬显,乌黑的眸中没有波澜。
姬显闻之,双肩一震,愣了良久,“你……你怎会认识我阿姊?”他怀疑地望着赵灵,仿佛对方那些莫名奇妙的言语已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很久以前的事了。”赵灵却又轻笑一声,很是理所当然,“我很小的时候,一夜之间被人杀了全家。我侥幸得活,报仇心切,扮成一个残疾的小乞丐,每天在仇人府邸附近的街市游荡。有一天夜市上,恰好遇见你阿姊和一个婢女偷跑出来玩。
“我知道,她和我的仇人有某种关联,所以我打算利用她来报仇。可是当我靠近她拉住她的裙摆,甚至连刀也已经藏在了袖管里随时都能刺她一刀的时候,她却给我钱,叫我逃走。她看出我假装残疾骗人,但没叫人来捉我。
“我当时害怕她会喊,拿了钱就逃了。但是她没有。我逃掉之后,靠着这些钱出城跑了很远,再后来,就遇见了我师父,这才跟着他老人家学艺。
“事后回想,那时候我若是挟持她,或是给她一刀,又或是她在看穿我时立刻喊出声来,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逃脱,一定会死得很惨。所以,你说,是不是多亏她救我一命,才有我这多活的十一年?”
赵灵的嗓音很轻很淡,说时眸色空旷,唯有一点遥远的火光若隐若现地跳动,“姬显,我很喜欢你这个朋友,所以你既然来问我,我也不怕对你说这些。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把你牵累进来,但你也不要管我的事。”
屋内忽然一寂。
这突如其来的故事意外得令人难以相信,姬显像个木头人一般僵在那儿,久久不能还神,“为什么……”他茫然地喃喃,犹如自语。
“没有为什么,只是我决定要这么做,如此而已。”赵灵接得丝毫不容辩驳。他略顿了一顿,忽而轻轻地扬起唇角,绽出一个浸着寂寞的微笑,“你现在一定觉得我又疯又傻吧。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恩是恩,仇是仇,不能轻易地两相抵消。”
姬显却仿佛不曾听见一般,又拔高音调问了一遍:“为什么?”他的眉渐渐皱了起来,眸中开始射出犀利的精光,“若是因此让无辜的弟兄们负伤流血,甚至命丧疆场,他们何辜?为国守边,没人怕死,但捐躯也是为报家国,不是为了做你的棋子!你这么做,与……与你那个仇人,又有什么分别?你又还有什么资格去向他复仇?!”他迫视着赵灵的双眼,质问得字字铿锵。
赵灵眸光一颤,仰面盯着姬显,竟显出错愕之色来,仿佛从不曾思考过这样的问题。许久,他却又笑起来,“阿显,你其实是个幸福的孩子。”他站起身,若无其事地穿好衣衫,嘴唇牵起的弧度好似一种固执的优雅。他向姬显走过去,在与之错身时停下脚步,“你的那些大道理,我都懂,但做不到。”他在姬显的耳畔叹息,“若是忘却仇恨,我便不知为何还要活下去。”他说完,便似要走。
姬显却一把将他拽住,紧紧扣住他的肩膀,“你既然还感谢阿姊当年救你的恩情,就说明你还有求生之念,既然如此,这世上明明还有许多人和事值得你为之而活。若我阿姊知你如今这样,她一定后悔当日救了你!”
“如果可以,我也很想试一试。可是——”赵灵笑着拂掉肩头那只手,“你可以不赞同我,但你不能强求我改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自己选择,自己承受,与人无尤。”他走出去,又在门外回首,以一种轻松的语气调侃道,“或者你也可以快去找白弈,他大概会有法子让我不再找他寻仇。其实我也很意外,我没想到他竟真会舍命救你。看来,他倒是当真对你们姊弟颇为看重。若他知道他这杀人放火的旧案底竟被你翻了出来,不晓得会露出什么表情。我也很是期待一观。”说到此处,他唇畔的微笑便又悄然爬上了一抹尖刻的恶毒。
姬显不由自主地轻微一颤,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