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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然扭头,她想要踅身不顾。身后那男子压抑的嗓音一如昨日磁沉,宫商如故,弦音却已不复:“我叫……姬君漓。”
乐湮脚下一顿。
她睖睁了会,以前她不甘心地要问他名字,他总说她胡闹,后来她不问了,他几番欲言又止。时至如今,她与他已经斩断纠缠,他却终于脱口而出。说不清是欣喜,是释然,还是惘然。
乐湮皱着眉,“姬、君、漓。”他想答应一声,至少他不算枉顾年华,乐湮又道:“很好听的名字,很衬你。其实你也一直觉得‘冰激凌哥哥’这五个字很难听吧,过往是乐湮不懂事,叫你为难了。”
这生疏的口吻叫姬君漓浑身一颤。他从不觉得难听,更不曾有过为难。她为何这般说?
“还有。”乐湮口气不善地道,“你既然说到名字这个事,索性今日也就说清楚了罢,宋夕照这个名字,是你给我的,我如今还给你。”
“我一点儿也不愿姓宋,抛弃我的人,我也,绝不留恋!”
绝不留恋,说得正是宋玉,和他。
他真怨自己听不懂她的话里有话。
夜色下的新柳枝桠茂盛,不留意之间,指尖已然陷入了木中。
永永远远地站在柳下。
柳下,留下。
他私心里如此渴望与她在一起,可这么一副残缺破败的身子,怎么耗得起这份深情?
丫头,我其实早就悔了。但是你,一定不要原谅我。
姬君漓慢悠悠地扶着重重华林回到阁楼,手将抚窗棂之上,陡然胸口一热,便吐出了一道血来。猩红的颜色将雕花窗棂染得凄然灼艳,溯时一见主人吐血,扑棱着大翅膀子从柳树上扑过来,脑袋一下撞到了窗上,倒栽葱又摔在了地上。
姬君漓扶着窗的手颤了两下,他勾着唇苦涩笑道:“怎么还是这么蠢?”
将眼泪团一团,溯时委委屈屈地说:主人,你叫我说你什么好,怎么这么固执?你知不知晓,丫头每天在屋子里整宿整宿地哭,你知不知晓,那个白秀隽对她有多好,你知不知晓,再过几日下去,丫头的心都不在你身上了?
“……我知。”姬君漓强忍着翻腾的血气,闭了闭眸。
溯时简直是忍无可忍:那你还放任他不管?主人,害你变成这样不得不离开丫头的难道不就是他白秀隽吗?他奸诈狡猾两面三刀,主人你怎么竟然任由他春风得意?
他心不甘。可是,如果那样乐湮会好受些的话,他成全。
“碧珑呢?”
溯时撇了撇嘴暗暗道:主人,事到如今你还把那个纸片人留着,这不是更加膈应丫头吗?
姬君漓皱着眉沉声道:“我既然造出她,便不能轻易撒手不管。”
哼,对丫头你便一撒手撂挑子了!主人,论起心肠之狠,谁又比得过你?
太岁头上拍板儿砖的笨鸟意外地没有收获主人的飞针,但是这种情景之下,它宁愿被主人生气地扎几下好吗?!溯时大人悲啊。
……
绿珠日日愁眉不展郁郁寡欢,面容清减,石崇如此钟爱于她,自是留意到了,梳妆楼的明月升了九天之高,宛如披在清瘦美人身上的一缕染着檀香的薄纱,她正幽怨地卸着妆。
石崇走过来将美人揽入怀中,绿珠小嘴儿一扁就是不说话,石崇暗暗叹了声道:“怎么了?”
绿珠握住石崇之手,明眸里坠着两滴清露,“石郎,无论如何,绿珠定不负君!”
石崇大奇,“好好儿的怎么说这个?”
背城花坞得春迟,冻雀衔残尚未知。她日日在秋千架上吹笛,哀怨缠绵之音满金谷园散落得到处都是,难道石崇便不知?到底是不知,还是太过自信?
绿珠不再多言。
翌日,她单独约见姬君漓。
同在金谷园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姬君漓与绿珠已有过数面之缘。他久居此中,一点离意都没有,本是奇怪的一件事,但是石崇有钱,食客三千也供养得起,众人也没有多心。
焚香端凝而坐,姬君漓续续地奏着一张古琴,绿珠以笛音相和,一低一高,琴声低迷,笛音清越,但两股灌注其间的情感,一落寞一哀恻,倒也相得益彰。
秋千架翠色隐隐,花雨成阵,斑驳了洛阳的累世繁华。
金谷园中,纷纷如潮的部曲、家仆、姬妾、婢妇,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没有人去寻找这笛琴的主人,这种盛世繁华里的颓靡实在哀感顽艳,俱都沉浸其中不可自拔了。谁又曾想到要分一树花,拂一帘柳,穿越落红无情,寻着一迹芳踪?
乐湮倚着南阁楼的红漆雕栏,听着这声,手心不由得握紧,指甲掐入了肉掌之中,顿时一片淋漓模糊。眼前的舞榭歌楼、朱甍碧瓦起了浓雾,翻涌之间隐约不清。她把名字都还给他了,却不肯将乾坤袋、碧竹箫一并也还回去。无奈得头疼,她还是那个黑心肝的臭丫头啊!
许久之后,绿珠将唇边的一只玉笛取下,幽幽渺渺的笛声顺着春风卷成满园风流,姬君漓十指按弦,琴音绕梁终绝。
“姬郎倒是可以一吐真言的知音。”绿珠脸色苍白地笑了笑。
姬君漓不动声色地一指勾弦,“铮——”一声金戈铁马、杀伐铿锵之音,他启唇道:“如此,可还算是知音?”
“自然是。”姬君漓面色一凝,绿珠苍白的脸色宛如清净无尘的栀子,“你的外表是九丈玄冰,可我穿透这琴音窥测到的你的内心,是一片……死水的岑寂。姬郎如此厌世,为何偏在红尘行走?”
偏在红尘行走?他一点也不希望这样。可是这条路已经走得太久了,失了毅力之后,却连退去的勇气都没有。他尴尬地杵在千年时光里,不进不退,步履维艰。
绿珠也不想与他为难,她沉吟了番,幽幽道:“若是,我能将香丝履交还姬郎,姬郎可愿完成绿珠一番心愿?”
得来全不费工夫。就连姬君漓也是微微一愣,绿珠的语气郑重,显然不是玩笑,他答道:“什么心愿,但讲无妨,若有用得到姬某的地方,定然义不容辞。”
“也不算什么难事,就是绿珠一生得石郎倾心相待,本已不枉此生。”她将自己的小腹望了眼,眼神平静而温柔,“只是这笼中的金丝雀儿,却时时想着外边广袤的天地。姬郎可否答应,绿珠身死之后,将绿珠的骨灰撒向这九州之涯、五湖之滨?”
虽是要经历一番跋山涉水,可绿珠觉得这对于姬君漓而言不过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此刻姬君漓又断断续续地拨起琴弦来,低眉专注,眸色深幽如谷,“好。”
第38章 金谷园的黄昏
绿珠撑着案角起身,又对姬君漓施了个礼,曼语盈盈:“多谢姬郎眷顾。”
说罢,她便辞去。一转身之际,泪眼迷离,轻道婆娑。
姬君漓将缠在手上的绷带一一解开,一圈一圈,狰狞的伤口曝露阳光之下,依旧是血肉模糊。
碧珑问他:“族长怎么不上药呢?”
要怎么上药?他根本就不愿意忘记。正如她一样,是他永不愿愈合的一道伤。
晴光被最后一丝暮色吞没,夕晖将金谷园涂抹得均匀昏黄,然后渐渐扯上深暗的帘拢,盛园里,最后一瓣落英飘下。
赵王伦遣兵包围了这里。
石崇倒茶的手在听到部曲禀告的声音之后,又从容地放下,对岸绿珠已经哭成了泪人,石崇低声叹息道:“绿珠啊,我今天因你而获罪。”
部曲看得不忍,悄悄退了几步,走下阁楼去。
绿珠嘤嘤哭了几声,她将眼泪拭干,下一瞬眸中芳华尽敛,变得清雅出尘,“石崇,为富不自安,恃强斗狠,其罪一。”
这话一落,石崇那向来悠然从容的脸色变了变,他从未想过在这金谷园中第一个出来指责他的会是如此弱不禁风的绿珠。一时间竟然心慌意乱,他仓促地望着她,绿珠眼底平静,宛如苍翠欲滴的萤石华美而坚硬。
“石崇,视人命如草芥,劝酒杀人,翻脸无情,其罪二。”绿珠的樱唇里,有一日吐出来也会是伤人之语,他从来不知道。
可是他却是如此的,无法反驳。
“石崇,为富不行仁义侠举,贪图享乐,全然不顾金谷园上千性命,任风雨萧条,百事俱废,其罪三。”
贝齿朱唇,字字清晰,无所遁形。
石崇无奈一笑。
绿珠说完这些话,又擦了擦眼,她明眸里笑意微漾,睫毛是粉彩如幻的蝶翼,扑扇着一点点娇羞婉转的深情,“石郎,你看,你就是这样不好,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而我偏就、偏就喜欢你,这是绿珠的孽缘。”
“不是。”石崇有些痛心,将墨峰眉攒成一线。
“但请石郎放心,绿珠说了不负君,那便不负。”绿珠慢悠悠地起身,将绿得与身后碧树泯然一色的广袖留仙裙挥了挥,夜色浑浊,只剩月光飞舞。
绿竹芳草,河渡轻舟。初见那日,他也是豪阔疏朗,眉眼俊挺,飒爽而笑。一叶轻舟涉水而下,白衣男子当风而立,潇洒如淋漓写意。绿珠洗濯之手顿住,心跳乍失。
明珠十斛,买的不是绿珠,是绿珠的心。
“石郎,你怎么啦?”
纤纤玉手在眼前晃了晃,石崇方觉自己已然失了魂魄,他怔然回神,但见绿珠巧笑盈盈而立,笑容绚烂,他也跟着扯了扯嘴角。
绿珠赧然地将双手缩回袖中,低眉道:“石郎,你现在看来是活不长久啦。”
她看起来像是个娇憨的少女,可是这话说得……端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石崇惊讶地张了下颌,正奇怪着,绿珠道:“不过你放心,绿珠怎么舍得叫石郎你独自上路呢?”
然后语气陡然凝住,掷地有声:“愿效死于君前!”
“不要!”石崇方才意识到发生了何事,他急惶地起身,绿珠将笑靥盛放,宛如芙蕖般,自接天莲叶之中绡纱迤逦,飘洒如画,娇柔地仰面后倒,一坠而落……
该死的他怎么没注意到,绿珠从来温驯可人,不会说这些奇怪的话。
他怎么没有注意到,绿珠说话间,已经倚住了阁楼旁的直栏横槛之边。
这动魄惊心的一幕!
阁楼下的部曲们亦是心魂巨颤,石崇全然了忘了什么风度姿仪,他尽全力扑上前,抢住了绿珠飘舞而下的最后一片衣角,“嘶——”丝帛裂损之音突兀凄凉。
“不要!”石崇咆哮嘶吼,一只手静止在半空中,眼睁睁地看着佳人远去。
绿珠仰面坠落,如鸦的长发挥挥洒洒,像落了无数青墨,绮绿衣裳,罗红粉面,两弯罥烟眉,一丝含情泪。破涕为笑。
金谷园里繁芜褪尽,秋千架的疏影恍惚,春水映带,澄澈如练。万丈琼楼,骤然颓圮。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尤似坠楼人。
……
姬君漓的面前放置着一双精巧的丝履,正是绿珠方才差人送来的,他低声一叹,“天下的女子,是否一般的决绝?”
碧珑了然笑道:“族长问我吗?哦,我觉得肯定不是,至少我就不是。”
“你不是人。”姬君漓淡然地陈述了一个事实。
碧珑抚着秀发的动作一顿,登时气得直跺脚:“族长,你怎么这么欺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