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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沉在地平线上,像是即将坠落,此地气氛愈加焦灼——有两伙人对峙着,已从午时至此,也亏得这日这时候都不值班。光禄少卿庚尤终于忍无可忍,怒瞪对面一人:“阿那扈,你这算什么意思?打不过就搬上头,你们北胡人都是这副德行?”
阿那扈不阴不阳地笑了笑:“陛下也是北胡人,你是在指责皇室吗?”
庚尤面色一变:“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阿那扈身旁的一个年轻男子一抬手,原本有些吵嚷的队伍便安静下来。此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剑眉星目,唇红齿白,虽生得英俊伟岸,但眼神阴鸷,让人看着看着胆寒。他便是殿中尚书宇文冲,出身鲜卑贵族宇文氏,掌管宫内宿卫军,与光禄卿同为正三品之职,共同维护宫内治安。
宇文冲的目光悠悠然落到面无表情的林瑜之脸上,微微一笑:“林兄以为呢?”
林瑜之冷冷地站在那儿:“要打便打,左右我在这京都无亲无故,就算上头怪罪下来,我也无所谓。”
“你这是有恃无恐了?新来的,还是先学会怎么做人吧。”宇文冲冷笑一声,手中宝刀已然出鞘,不问缘由,挥手就是一刀。
林瑜之横剑格挡,刀锋一直从剑柄滑到剑梢。他趁势扔了剑鞘,身形一晃,倏然凌空。宇文冲抬头一刀,二人在空中短兵交接,各自手里都是一沉。两相退去,都退了两步。宇文冲长笑一声,目光灼灼地冷视他:“有两下子啊。”
林瑜之道:“废话少言。”
“好!”宇文冲怒极反笑,倏忽疾进,抄到他身侧便一刀劈下。林瑜之虽然身法迅疾,却不及他力量大,这一格挡便退了多步,虎口震地生疼。
宇文冲却并不进攻,收了刀道:“你走吧。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阿那扈急了:“宇文尚书!”
“你闭嘴!”宇文冲冷冷盯了他一眼。
阿那扈再不敢出声。
林瑜之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带人便走。在他转身之际,宇文冲唇边却勾起一抹冷笑,袖中迅疾打出一片银针,直取他的后心。林瑜之早有防备,倏然回身,一剑挥下,将这片银针迅疾斩断。不料这针厉害,速度不减,仍有半根擦着他的肩膀扎入。他捂着肩膀倒退两步,单膝跪地,唇色苍白。
庚尤忙上前扶住他,大声道:“卑鄙!”
宇文冲和阿那扈带了人笑嘻嘻地围上前来:“兵不厌诈,这是跟你们汉人学的。”他冷笑时也是极为英俊,只是狭长的眼睛半眯着总是带着股阴郁,浅褐色的冷眸侧头便向阿那扈使了个眼色。阿那扈笑着会意,抽了刀便逼过去。
庚尤大急,眼见那刀便至——电光火石之间,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越的女声:“几位这是做什么呢?”
阿那扈忙收了刀,笑着回身,挥了挥手在空中淡淡一拂:“哪有什么,老朋友叙叙旧。”
定睛一看,才发现过来的是两个女官,身后那个身着嫩绿色制裳的低阶女官便罢了,当先这个,一身浅紫色对襟制裳,宽博的袖口绣有五色章纹,分别饰以日、月、星、火等纹样,赫然是三品女官的官服。女官虽只是内廷之官,大多是处理皇帝后院的闲职,但也有些帮着管理前朝文书奏章,也不可轻易得罪。
宇文冲也在看她,目光灼灼,从她脸上一直扫到脚底,目光直接,让秋姜心里极为不悦。她忍着这种不适,抬头对二人笑了笑,道:“本座是御前侍奉的女尚书,陛下令我整理藏书楼中典籍经书供他翻阅,不刻便要经过这儿。几位若是无事,还是早早散去为好,免得惊扰了圣驾。”
阿那扈忙赔笑道:“这便离去,这便离去。”
宇文冲却没有动,仍是□□裸地盯着她,眼中饶有兴味,嘘了一声:“什么女尚书,我怎么没听过?”
秋姜再好的涵养也忍不下了,冷冷道:“将军自重。”
阿那扈怕惹事,忙在他身侧连声劝阻。宇文冲抬头见天色已晚,今日也算找回场子了,收了刀对她摇摇手道:“漂亮的女尚书,后会有期。”
秋姜见他轻佻无状,极是恼怒,也不回应,只是冷笑一声。
宇文冲仰头大笑,带着一帮拥虿优哉游哉着散漫离去了。
秋姜忙扶起林瑜之,恨恨道:“什么人这样大胆?皇宫内院动刀动枪,还如此肆无忌惮,就不怕传到圣上耳中,降罪下来?”
那随行的女官小声解释道:“这是殿中尚书宇文冲,宇文渊成将军的爱子,其兄是卫将军宇文策。”
秋姜这才明悟。
宇文氏与乞伏氏、秃发氏、慕容氏和拓跋氏同为东胡鲜卑五部,渊源颇深,与独孤氏等部族豪强各自割据,百年前统称五胡十六国,但以北魏拓跋氏疆域最为辽阔。后拓跋氏为灭其余势力,对宇文氏加以笼络,赐其部落宿居关陇,自此以后,宇文氏便居于关陇一带。初期,此地本是宇文氏等鲜卑贵族和汉人豪强的主要基地,后汉人人数不断增加。宇文氏便以部分六镇军人为底,又笼络了部分汉人豪强,胡汉杂糅,互为通婚,逐渐发展壮大,百余年来,军事力量尤为显著,是阻挡西部吐谷浑进犯的首要屏障。
而宇文渊成便是如今宇文部的酋长、关陇势力的首领,被皇帝封为仪同三司、陇川大将军和渭州大中正,镇守关陇一带,权势滔天。其子宇文策和宇文冲留在洛阳为质,宇文策封二品卫将军,掌握禁军;宇文冲则任殿中尚书,留守皇宫内院。
——怪不得这么肆无忌惮,不可一世。
秋姜心道,对此人的恶感丝毫不减。
林瑜之受伤不轻,一路走来都由庚尤扶着,秋姜问及住处,将二人送至东华门,便不好再送了,回头又差人给他送去了药膏,叮嘱他好好休息。
“娘子可回来了。”锦书和青鸾神色有些惶急地找到她,青鸾道,“裴大监找娘子。”
“裴大监?”
青鸾沉声在她耳畔道:“大监裴子服,是二品女官,和梁作司共掌内宫后院事宜,仅次于女官之长内司洪姿客。”
秋姜自然知道,但是——她找她什么事?
二人素无交集。
但是,人家是她的上司,她怎么也得去一下的。
裴子服是正二品女官,自然着绛紫色对襟制裳,秋姜入殿时,她身侧还跟个绛红色制裳加身的四品女官,神情倨傲,皮肤有些苍白,眸色较浅,一看便有较深的胡族血统。二人身后还有两个嫣红色制裳的低级女官随侍,恭恭敬敬地垂首待命。
秋姜上前两步,欠身施礼:“见过裴大监。”
裴子服略一抬手,笑容温和:“免礼。”
秋姜起了身,她便笑着近前,说道:“文书楼多日不曾清扫,年节在即,还得有劳谢女史前往整理。身边这位,是宇文中使。”又为她引见身后二位五品女官,“这是刘女飨和周女食,她们二人做事向来利索,也正好无事,便随谢女史一臂之力吧。”
那两个五品五官一看便是她的心腹,得令便与宇文如谨跟上来。
秋姜笑了笑,脚下却没动:“三位阿姊比我年长,但是这宫里的规矩好似还不熟悉。本座听闻陛下崇尚礼仪规制,向来严格要求后宫。还是本座记错了,三位的品级都在本座之上,是以见了本座也不行礼参拜?”
宇文如谨闻言大怒,就要上前,裴子服已经开口道:“说你们驽钝还是轻的,怎么还不向谢女史行礼?”回头微微一摇,示意宇文如谨。
宇文如谨只得忍着心中不悦,弯腰行了个礼。
“常听人说宇文中使乖觉,今日一见,果然聪慧,一教就会呢。”秋姜笑着转身,缓缓离去,丹色的裙摆在她们面前徐徐拖曳而过。
“还无人敢这样和我说话!她算什么东西?”宇文如谨气得跳脚,脸上怒色大盛。裴子服心中不屑,面上却温言劝道,“不过逞一时威风。你气什么?贵妃殿下已经说了,不安分的人,不配留在这后宫里。”又望向那身后二位女官,凉凉道,“该怎么做,你们都知道了?”
“婢子明白。”
秋姜去文书楼时还带了青鸾。宇文如谨和另两名女官上了二楼,她和青鸾却留在一楼。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有股不祥的预感。所以宇文如谨邀她上楼时,她含笑拒绝了。
文书楼地处荒僻,又在朝华殿后,浓荫遮日,不见曙光,待了会儿便让人昏昏欲睡,提不起一丝精神。秋姜强打精神整理好一卷经书,打了个哈欠,实在有些受不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像是檀香还是什么的味道,闻了让人愈加困顿,不觉就靠在书架旁睡着了。睡梦中,好像又人不停呼唤她,鼻息间也钻进了一丝焦糊味儿,越来越烈,但是她的眼皮沉,怎么也睁不开。
忽然,只听“哗啦”一声,秋姜身上骤冷,猝然惊醒了过来。
青鸾跪倒在地:“娘子恕罪,奴婢叫不醒娘子,实在没有办法。”
秋姜仍有些迷茫晕眩,闭了闭眼睛,长眼向四周环顾——面前是熊熊的烈火——不知何时,文书楼已经淹没在一片火海中。火舌滋滋地卷着,仿佛就要扑面而来。热浪翻滚,搅动着幽幽的凉气,越烤越燥,逼得她连退了三步。远处传来纷沓的脚步声,是宫娥宦者提着水桶陆续跑来灭火了。
“是你救我出来的?”秋姜有些木讷地回头去看青鸾,仍是难以回神。
青鸾依然跪着,来不及起身:“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娘子,文书楼珍藏着很多珍贵的典籍经书,在娘子当值时候着了火。这可怎么办是好?”
秋姜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借着她的手起了身,神色凛然:“这是有人在算计我。能叫人睡得那样沉,想必不是一般的迷香。你说的对,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忽然,她注意到另三人都没了踪影,冷声道,“宇文如谨呢?”
“不知,奴婢来的时候,宇文中使、刘女飨和周女食都不在。”
“贵妃殿下到——”秋姜还未想明来龙去脉,西北方向的石子路上便传来宦者的声音,不刻就到了近前。潘贵妃下了肩舆,使女便搬来坐塌,伺候着她坐下。
“文书楼乃先帝诏命所建,珍藏的无一不是珍贵文献,是我大魏历史的传承和荣耀所在。本宫不想听人狡辩,只问一句,今日是哪个懒怠的狗奴当值?”潘贵妃眯着眼睛,一字一句如噙冰露,声调越来越高。
宇文如谨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跪倒在地叩头认罪,又道:“婢子身子不适,只得将一应实务交于谢女史,去了会儿如厕,不料这就起了火。谢女史第一次整理文书楼典籍,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她不少故意的,殿下开恩啊。”
潘贵妃冷冷道:“本宫掌管后宫事宜,自然应当赏罚分明。来人,将这个懒怠的刁奴杖毙。”
左右立时搬出准备已久的刑具,秋姜尚未申辩一句,已被两个内侍按倒在长几上。执掌宦者阴测测道:“谢女史,且受着吧,这是殿下恩赐。”话音未落,一杖已下,力道之大,简直骇人听闻。秋姜仿佛听到自己体内血肉筋骨被撕裂的声音,额头青筋蹦起,冷汗涔涔而下,仿佛被雨水浸湿了。
潘贵妃自然知道这两个执杖宦官的厉害之处,见她受了这样大的苦痛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