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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心头一沉,瞳孔为之一紧:“你……”
心里轰然想了个明白,她方才频频转头去看墙头,实际是在看天。
被关在宫墙之内的宫人们几乎都有这个习惯,有事没事就抬起头看看墙头上的天空,以寄托对墙外天地的向往。他早见的多了,却从没如此时这般怅然心痛。
当初亲眼见她选择进宫时,她是何其笃定决绝,在内置库外想要送她走时,她又是何其惶恐留恋。
她是为他来的,也是为他而不想走的,如今她却也在看天了,自己的屡次犯傻,终于逼得连她也向往出去了。
心口灼烧般的疼。难道此时再想赔什么礼,竟已晚了?
“你什么都不必说了。”她垂下眼,眸中光芒愈发黯下去,“我既知道你的心意,连你会来找我,向我解释,我方才都早有预料,又何尝猜不到你要说些什么?你心里最忌讳三王爷,见到我与他在一处,又行止暧昧,就收不住脾气,一时冲动,不知所云。这不是冲着我,都是因为他。亦或者说,正是因为对我有所看重,你才会如此介意,如此失态。”
皇帝紧皱双眉:“你都明白,也还是坚持要走?”
“明白……又有何用?”她眸光中闪出几点水亮,又狠狠忍了回去,显得哀凉至极,又倔强至极。
皇帝看的心生疑惑:她哪像是在向往宫外?倒更像是万念俱灰,只想着这一走就不活了。可见自己这一回可真是伤她伤了透。
“你有那份心,也不等于心甘情愿想留我。就像上次,你本是好心为我打算,可还不是想要送我走的?强扭的瓜不甜,真有那么勉强,也就算了。”
她说得平平淡淡,半点怨气不露,倒像是大彻大悟之后,已然心如止水,木然无觉,“听师父说,你今日还想招我回来上值来着。这固然是你的好心,知道上次让我受了委屈,都可放下面子不要,对我的失礼毫不追究。可我看得出,你一直在嫌我麻烦,一心想要过回我来前的安稳日子,我又怎会明知如此,还硬要戳在你眼里,惹你烦心呢?”
她深深吸了口气,似是鼓起最后一点心力,“你是个好人,也没做错什么,无需向我道歉。是我错了,我不该来烦你。你也不必再替我安排什么,放我出去自生自灭,也就是了。”
皇帝心口灼痛翻滚,几乎想要大吼出来:你没有错,都是我的错!我不想你走,一丁点都不想你走!如今为了让你留下,我几乎什么都情愿去做!
想是这么想了,却又慌张的要命,好像这当口上所能想到的哪句话、哪个字都不合适。
平生都不曾有过与人交心的经历,更遑论谈情说爱,真是半点经验都没。他今天已经犯下大错,正后怕得紧,实在担忧自己再有一句话说不合宜,就再无法挽回的了她。
他急急思索斟酌,她是那么自尊刚烈的人,如今该怎么说,才能暖回她的心,让她相信?
绮雯忽地苦笑出来,目光旁落,自言自语般地说:“我说了早看出你的心意,又说只想做个宫女,这不是明摆着是前后矛盾吗?可我确实不是……不是盯着你这九五之尊的身份存心攀高枝啊,我说情愿终生做个宫女,都是真话……罢了,现在这话再说出来,还有谁会信的?”
“我信!我从没疑心过你来是为攀什么高枝!”皇帝再听不下去,上前一步道,又不禁自嘲,“我又算哪门子高枝?即使是初见那天,我也是对你平等相视,更何况……现在?”
她却显然不信,略显嘲讽地回眸看他:“你若没有那么看我,怎可能冲口就拿侍寝来试探我?这难道还不说明,你心底里认定什么侍寝、升位份,就是我最想要的?还有前些日子,你若非一早轻贱了我,又怎会见我被送来就发了那么大的火,怎会这些天来看都不愿看我一眼?那天我可是清清楚楚看得出,你对我满是轻蔑厌恶。”
“那是因为,我疑心你是源瑢派来的细作!”皇帝冲口说道。这是个敏感话题,但他也不准备瞒着她了。比起这点保密的必要,那自然是澄清误会更加重要。更不必说,他早已不打算再将她当做外人去防着。
她显然是未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个原因,一时怔住了。
见她有所触动,皇帝暗松了口气,谨小慎微地继续解释:“他从前是往我身边派过细作的,你又曾在他府中停留过一夜,我有此疑心,也好理解吧?的确如你所言,我都不是冲着你,都是因为他。事情一与他牵连,我就难免多疑。而一与你牵连……我就犯傻糊涂。”
他顿了顿,脑中急急理着思路,极度认真地说着:“即便我真疑心过你是冲着我这身份来的,也绝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是我不敢信。你能不为源瑢所动而选了我,已经够令我难以置信了,我怎还敢去抱希望,你单单是看中我这个人,而对我的身份毫不在意?”
平心而论,他是真觉得自己除了这个身份,再没什么比源瑢好的了。孤高自傲了这些年,亲口向人承认自己在兄弟面前的自卑还是头一回。
她眸中闪出点点晶亮,似是更多了一重意外。
这很好想象,任谁看来,他是皇帝,至高无上,理所应当睥睨天下,唯我独尊,谁又会想得到他还有如此自卑的一面,想得到他生来就被兄弟压制着一头,早被消磨光了自信,再不敢相信自己也有胜过兄弟、承人青眼的时候?这份自卑正是所有消极作风的根源。
“正如今日,”皇帝虽有些不自在,还是暗中鼓励着自己,继续解释,“我不是吃源瑢的醋……至少不只是吃醋,更多的是怕。源瑢的女人缘众所周知,我是怕极了连你都被他抢去,怕极了三天前的事伤了你的心再挽不回,怕极了……眼下再想珍惜你,已来不及了。”
“这一怕,就不知所措,一不小心拿出了自暴自弃、破罐破摔的臭脾气。看见你与他站在一处,他还……那样待你,我简直就快疯了。方才在里面对你说的话,根本都是不知所云!”
绮雯的眸光更是亮了几分,皇帝看出了希望,心里不禁跃动起喜悦。看起来她只是出于误解才想走,并非彻底的心灰意冷,说个清楚,坦诚心迹,就有望拉她回来。
是该对她说个清楚的,早就该了。
真开了头,才发觉将心中所想直说出口也没那么难。再看到了挽回她的希望,他更是受了老大的鼓励,还有什么可迟疑?
他喟然一叹,言由心发:“我确实早在初见你那日,便已对你有所动心,这事你看明白了,源瑢和琢锦也看明白了,就我一个人犯傻没看明白;事后你想留在我跟前,琢锦和王智他们也都想留你在我跟前,就我一个人犯傻想要赶你走;今日,我更是傻到了家……我就是一轮到你的事上便会犯糊涂,蠢得好似一个傻子,我都承认便是。”
融融灯火光芒之中,绮雯呆呆听着,苍白的脸色缓缓透出两抹红晕,好似寿宴上的蜜蜡寿桃,鲜妍剔透。居然能听得到他亲口告白,这在前些日里是多难想象的事?尤其片刻前还满心绝望,想着全盘放弃,这会儿就更像做梦似的,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
皇帝轻呼了口气,补充道:“你说你要走是因为我不情愿留你,可我现在一点也不想要你走了,是真心希望你能留下,你可否……是不是能……”
杀伐果断的暴君竟化身为青涩少年,任谁见了,也难将他与那个当街杀人的家伙相提并论。
他吭哧了半天措辞才道:“能否留下来,替我见证一下?”
绮雯怔怔地站着,张了张口,却没出声。
皇帝殷殷望着她,屏气凝神地等看她的反应。
留下她和失去她,简直是一天一地的差别,他真是深恨自己,怎么从前就没想到,还要源瑢来“帮”这一把,自己也当真是够愚昧不堪了。
没想到对默良久,等来的却是一声低低的抽泣,她竟然哭了。
她低垂下头,茸茸的刘海遮住眉眼,一颗接一颗的泪滴滑到尖尖的下颌,再落去地上,在裙摆前的青砖上绽开一朵朵暗青色的花。
皇帝顿时慌了神,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她的反应竟会是哭。这场面又该如何应对?这样时候就体会出老三比自己高明来了,换做是人家,铁定知道该怎么办!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早在十几岁时就见过源瑢与小宫女卿卿我我,他无奈之下只好有样学样,僵硬地抬了抬右手,却笨拙地不知该落去哪里。
第035章 雨过天晴
绮雯终于哭了,眼泪决堤而出,很快就将脚前的地面都打湿了一片。与他顶嘴的时候她比朝堂上的都御史还强横,这一听他解释,得他关怀,反而防线尽溃,再也忍不下去,酸楚委屈来得铺天盖地。
怎能不委屈呢?三天前的委屈都窝在心里还没发呢,今天的更有甚之。若非委屈至极,怎可能明知走了便要没命,都想要放弃了?
走了就是死,谁想死啊?她恨不得拳打脚踢地对着他咆哮:你心里有这些话怎就不能早点说啊,知不知道我已经两次被你坑的不想活了?你个挨千刀的傲娇别扭受!
此刻她也是满心尴尬,依着宫规,宫女子挨了主子的打骂都不能哭,要哭也是背着人去偷着哭,像这样面对着皇帝哭,实在忒不像话,可她又实在忍不住。
看到他手上跃跃欲试的动作,她躲也不是,受也不是,心里也是窘迫非常。她还没糊涂到想顺势投怀送抱的份上,皇帝从来不近女色,还青涩得很,真要那么干,谁也说不准他会是何反应。再说了,她这是情不自禁地发泄,还不想被人视作装相邀宠呢。
可是又该怎么办呢?她也不能扭头逃跑吧?
皇帝自知这两回实在过分,已伤得她几乎断绝生念,仅凭这几句告白能不能争取得回她,他半点把握都没。见她哭得肝肠寸断,他就不禁怀疑:看来她还是伤透了心,不愿再留下了,我以皇帝之尊,求她留下,倒是让她为难了。
僵在空中的手缓缓放下,心里一瞬间释然了:早在初见她那天,我便言明要她自行选择出路,如今又怎好因为自己想留她,就食言而肥?
想罢他平静说道:“我不会以势压人,你若是打定主意想走了,我绝不强留。只是,上回和今日之事,都是我错在先,是我对不住你,我是该好好向你赔个礼的。”
说着就抱起双拳,端端正正朝她一揖到地。
饶是绮雯没有深厚的等级观念,也知道受了皇帝这一礼的意义有多重大,登时惊得呆若木鸡,连哭都忘了。
皇帝见了,还当自己这礼赔得轻了,触动不了她。可要说再进一步……这泱泱大燕朝,除了天地父母,还没人受得起他的大礼呢,真要那样,也太过了点吧?
可转念想起方才自己在屋中说的话,想起她方才黯然绝望的神色,又觉得这个礼怎么赔都不过分。
她被我气得命都不想要了,我这点面子又哪里抵得过她一条命?她是这世上头一个衷心爱我的人,怕也我这一世唯一会钟情的人,为她做点什么,都不为过。
他这会儿是歉疚满怀顾不得更多,另也存了个侥幸,若是下了这个血本就能打动她让她回心转意,那也值啊。面子真算不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