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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却不怕死地说着她不爱听的真话:“我当然了解她,在这个世上若说谁最了解她,那一定是我;若说谁最了解我,那肯定是她。”在这清咸丰十年,可不是他们这两个现代人互相了解嘛!
酣丫头却以为他们俩之间有着青梅竹马、日久生情的基础,转瞬间就变了脸色——明摆着告诉他,我不高兴,大小姐我不高兴了。
言有意瞧在眼里,却没多作解释。
说也奇怪,从前在现代那会儿,他但凡见到个上司,不论那人是现官还是现管,他都缩手缩脚像个龟孙子似的腆着脸捡好听话甜死人家。没料想到这作古的清朝,独独在酣丫头面前,他可以没大没小,全无顾忌地说着想说的话。
他越是这样,她越是生气,“喂,言有意,我是漕帮的大小姐嗳!谁不让我三分,你居然敢惹我生气,你还想不想在这儿干了?”
“是是是,你是大小姐,我惹你生气是我不对。”
他一副哄小孩子的口气显然没有把她哄高兴了,只是火上浇油罢了。酣丫头拽着言有意的袖袍又甩又拉,发泄着心中的不满,“我喜欢你,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苍天啊大地啊众神啊,他是在一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吗?为什么她比年的女孩更爱把喜欢挂在嘴边上?
全当是个玩笑,没听见!没听见——
他就是这样,每次一说到关键地方就装聋作哑,酣丫头跳起来揪住他的耳朵,对着他的耳朵根子大喊道:“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一阵耳鸣过后,他只觉得头有点晕,任何声音传到他耳中都是嗡嗡乱响。朝酣丫头摆摆手,他装听不见,闪人先。
阿四远远地就看见这两个人一个追一个跑,在漕帮里旁若无人地干着百年后的人才敢干的事——小男生小女生爱玩的感情游戏。
不过……看上去,还真让人有点羡慕呢!
可惜她没工夫陪他们玩,还有个麻烦像尊石狮子似的摆在漕帮的大门口,等着她去解决呢!
“王大人,还没走呢?”
阿四提着食盒站在他面前,王有龄呆滞的目光停在她那双在清朝男人看来巨大无比的大脚上——都说小脚绝美,他却觉得她如船般的大脚也煞是可爱,起码她站得稳走得快,不像采菊跑几步都得找根柱子扶着歇会儿。
阿四没注意到他专注的眼神,只顾将食盒里的菜一碟碟放到石阶上,末了还有两壶酒,一壶递给他,一壶放在自己手边。
王有龄看糊涂了,“这是干什么?我们要在这里喝酒吃菜吗?”
“有何不可?这月色正浓,咱们聊到酣畅之处,对酒当空,岂不快哉!”她直接将酒倒进自己的口中,不用酒杯,这酒壶喝起来甚是畅快。
果然是漕帮中人,豪爽大气,王有龄有样学样地喝了两口,“这酒的味道好奇怪,我从未喝过。”
“这是红酒,用葡萄酿制而成——洋人的玩意。”准确说是法国人的玩意。
王有龄惊讶不已,“阿四大管家怎会了解西洋人的东西,家中从前是跟西洋人做生意的?”听她的口音并不像沿海那边的人啊!
阿四真假掺半解释着自己的家族背景和高深莫测的来历:“从前我倒是常喝,爷爷还曾逼着我学习红酒文化,以备日后进入上流社会,或与外国商人打交道时不露怯才好。”爷爷断不会想到,她跟外国人倒没打多少回交道,转瞬就跟清朝人做起了买卖,早知今日,当年该学白酒文化的。
“怪不得总觉得阿四大管家气质不同寻常,原来出身非凡啊!”
王有龄连连称赞,阿四但笑不语——若让他知道自己在和一个一百多年以后的人说话,他怕是连称赞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吧!
月上当空,酒喝了不少,菜他却一口没动。阿四知道他是心事太沉,压得他的胃里吃不进任何东西。
她坦然劝了两句:“王大人,你这样干坐着,也筹措不到粮草,不若吃饱喝足,一觉睡醒,头脑清楚了说不定还能想到解决之道。”其实她心里清楚,这事若漕帮不出面,根本无解决的可能。
他又何尝不知呢?只是——“我在黄大人处签了委札,此事办不成,别说我这好不容易补上的官当不久,就是我这项上人头能不能保得住都难说。我也想吃饱睡好,可一觉醒来又如何呢?还不是得坐着等死。”
他接连又是一叹:“现在想来,那么些日子,到头来还是没有花钱买官前,守着祖上那点薄产过的清闲日子最为舒坦。花开的日子赏花,鱼游的日子戏鱼,下雨的时节写诗,飘雪的日子作画——何等美好,何等悠哉。我做什么要自寻死路,涉足官场啊?”
官场那些是是非非,为下官为大人为老爷之道,他根本不懂,也不屑于去懂。到头来,只做了几天官,便眼看着要赔上性命去见祖先了。
他这不是做死嘛!
“人哪,就是这么奇怪,一个个挤破头想当官,当了官又觉得还是做个平民老百姓来得轻松自在。自作孽!自作孽啊——”
酒一口来诗一句,他对月长叹:“青楼绮阁已含春,凝妆艳粉复如神……”
“细细轻裙全漏影,离离薄扇讵障尘。”阿四轻声接了下句。
“你懂诗?”他以为这世上的女人或不识字,或识字如采菊,只懂《女诫》、《女训》之类。
阿四笑笑,“以《闺怨》入诗的,古往今来有很多,王昌龄的这首我最喜欢。”一杯酒对月而敬,她接下去念道:“樽中酒色恒宜满,曲里歌声不厌新。”
“紫燕欲飞先绕栋,黄莺始即娇人。”
“撩乱垂丝昏柳陌,参差浓叶暗桑津。”
“上客莫畏斜光晚,自有西园明月轮。”
二人你一句来我一句,对完了整首《闺怨》,酒却正酣。
“你上回在我家,劝顺官别把五百两银子借给我去补缺的时候,曾对采菊说过一首诗: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他醉眼惺忪地瞅着她,脸颊微微泛红的阿四煞是好看,“你若有夫婿,你会让他去找官做吗?”
“不会。”阿四斩钉截铁。
她从未要求韦自勤必须出将入相,甚至未曾要求他帮集团赚进多少钱,她要的不过是他安安稳稳地爱着她,平平常常地过着他们俩的日子罢了。
可即便如此当她最后一次和他为行贿一事发生争执时,他仍说,他之所以知法犯法行贿省国土局副厅长,完全是因为她给了他太大的压力,让他觉得一定要拿下大学城附近的土地。
她不知道在相爱的这条路上,她究竟哪里做错了,她却知道她给他的爱变成了错,全都是错。
醉眼迷离,阿四眼中的王有龄那张本与韦自勤极为相似的脸庞渐渐重合。她心头一热,身子前倾双臂无意识地揽住了他的肩膀。
“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明明是你不爱我了,还说全是我的错?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够好?你告诉我,我可以改啊!为什么你一句话都不说,调头就去找湘姐,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当真以为我是傻瓜,你可以瞒着我直到永远?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
她一边推搡着他,一边喊着在酒醒时她断不会说出口的怨与恨、情与痴……
王有龄醉得厉害,双眼一闭,耳中虽闯进她的呐喊,脑子却全当是在做梦。他只是揽着她,久久地揽着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而这一切恰巧被刚从广州跑船回来便急于来向阿四大管家汇报买卖情况的胡顺官看个正着……
“这趟去广州,我们买回了几船洋货。跟大管家预计的一样,货还没卸,这边的洋行就下了订,急着买这几船洋货呢!”胡顺官满面堆笑地跟大管家说着这趟广州之行,“我们照大管家的交代在广州最热闹的大街小巷、秦楼楚馆、酒楼茶馆都贴满了您给的那些名曰海报的东西。除此之外,我还亲自登门拜访了广州很多大的商行,向他们介绍了我们漕帮的情况,也递了名帖,已经有几家商行同意日后凡是送达杭州的货都交给我们漕帮来运。”
阿四点头称好,心里却暗自叹息:胡雪岩不愧是胡雪岩,经商手腕果然非同寻常。即使身为漕帮一个小小的跑船,都有本事想办法拉客户,日后若独立门户成就大业,那声势必不可小觑。
看来,胡顺官就是日后的胡雪岩,她的怀疑不会错。
“你做得很好,我会跟威爷说,年底的时候多派你一点花红。”要是漕帮的弟兄个个都像他这样,威爷和酣丫头每天躺在床上等着数黄金就成了。
公事说完了,胡顺官吞吞吐吐犹豫着该不该说那些私事。想了想,还是多嘴说上几句她不爱听的话吧!
“大管家,我下面要说的话,你听了别生气行吗?”
“你别说好了。”阿四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嘴,“明知道你说的话会让我生气,何苦还要说呢?索性别说得了,我自然不会生气。”
“这……”
这下子可麻烦了,被她这么一顿说,他是想开口也难,注定不开口。可这些话要是不说,搁在心里头他也难过,怎生是好呢?
既然她不听,换个人听效果也一样,他决定亲自上门找另一个人说道说道。
就这样,胡顺官迈进了王有龄的衙门。
再见面,官是官、民是民,胡顺官进门后便拜下去,“王大人……”
“这话是怎么说的,谁拜也不能叫你拜啊!”王有龄赶忙搀了起来,“要不是顺官你当初不顾前程借我那五百两银子,我至今仍坐在家里败家呢!”
说到这事,王有龄满心愧疚,“要不是因为我的事,你也不会被钱庄赶出来,也不会因为此事,断了在这一行当的名声,落到在漕帮帮忙。”
“漕帮也挺好,能学到很多东西。而且漕帮的活也不全是出苦力,我这回去广州就联系了很多生意,这也让我大开眼界。”而对他委以重任,让他大开眼界的那个人却正是他来此的目的,“那个……王大人,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阿四大管家她……你跟她之间怕有点误会……”
听他提起阿四的事,王有龄连呼吸都变得沉重,“那不是误会,她说的全是事实。”
“什么?”胡顺官眼睛都快瞪出来了,难道他们俩当真互相倾慕,并非是阿四大管家将他当成了从前所爱的那个男人?
王有龄连连点头,“筹措粮草运送到上海一事的确充满危机,若拉漕帮入伙怕是害了他们啊!”
“啊?”这都是哪壶对哪壶啊?胡顺官完全接不上话来,“王大人,您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怎么?顺官,你还不知道吗?”王有龄正愁逮不到一个出主意的人,他来得正是时候,顺官一直四处跑,见识多,头脑好,王有龄忙抓着他想办法。
王有龄将自己如何接下委札的事从头到尾详说了一通,话未落音,胡顺官的眉头已锁得铁紧。
“今年江浙一带的漕米尚未收齐,运河河道也没有疏通,加之河面上不太平,在时限之内运送漕米到上海,这……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胡顺官话一出口,王有龄就颓然地倒在椅子上,“你说的话,怎么跟阿四讲得一模一样?”这该叫英雄所见略同?还是他的处境实在到了无可挽救的绝境之地?
“这么说,我索性递上折子,向朝廷自动请罪算了。”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