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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圣坛的周恩来-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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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鞠躬,见了姑丈推至上座执晚辈礼,不敢以政治部副部长自居。现在父亲去世,他必
然不肯再留医院。”
    “先不要告诉他了,这边的丧事我们先办着。”邓颖超同意董必武的意见,“天气
太热,尸体不好保留,先坚持几天看看,到时候看周公身体恢复情况再决定。”
    于是,周老太爷去世的消息就瞒了周恩来。
    然而,周思来的目光何等敏锐,心思何等细密?瞒一天可以,瞒两天就被他察出异
常了。当时我在医院照顾他,傍晚时,他忽然问:“董必武怎么两天不露面?”
    “可能忙吧?”我含糊道,“南方局可能有事?”
    “滑稽。”周恩来不满或生气时喜欢说这两个字。我能感觉到他那锐利的目光正在
我脸孔上扫瞄,故意装着清理卫生,有事没事也要干点事。可是,周恩来叫住我:“你
不要乱找事了。我问你,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周恩来太厉害了,他怎么一下子就猜想到是家里出事了?
    “没听说什么事呀。”我努力镇定自己,“南方局……”
    “你不要南方局,南方局。”周恩来真火了,“南方局越有事他们越往我这里跑得
勤,怎么会不露面?滑稽!”
    我一怔,被噎住了。可不是吗?越有大事急事,董必武他们越来得勤,甚至几个人
一起来,请示商量。南委组织部长被捕叛变,带领特务破坏了广西省工委,董必武和邓
颖超就是当即赶到周恩来这里,马上商量决定将受到威胁的湖南省委书记高文华调回重
庆。如果又发生了什么大事,怎么可能不露面呢?
    “他们研究什么事,也不会告诉我呀。”我终于找出一条理由。周恩来用狐疑的眼
光最后打量我一遍,挥挥手不再说什么。他显然不信我讲的话,但也不好再逼我。不该
知道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能说,这是他严格遵循并且严格要求我们必须作到的原则和
纪律。
    第3天,吴克坚来了。他问候周恩来也罢,汇报一般情况也罢,周思来都不作声,
两眼就那么望着吴克坚,目光严肃、真诚、认真。吴克坚再有城府再有水平也承受不起
周恩来的目光,越来越不自然,脸上的肌肉全僵硬了,笑不像笑,哭不像哭地,勉强问
一声:“周副主席有什么指示?”他似乎急于想溜,舌尖在干燥的嘴唇上舔过一下,很
快又接一句:“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家里是不是出事了?”周恩来劈头问了这么一句。
    “没、没什么……”吴克坚僵笑着耸起肩膀,摊开两手。
    “要是不能说,你就不要讲话。”周恩来突然严厉起来。他平时和蔼可亲,所以稍
露严厉,分量就十分重。“但是不许说假话!我再问一遍,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吴克坚嘴唇翕动一下,没作声。
    沉默中,周恩来点点头,声音转柔和:“这就对了,你回去吧。”
    吴克坚刚走,周恩来就要下床:“小何,我马上出院。”
    “哎呀,”我忙上去拦挡,“不行,刚拆线,你伤口还没愈合好……”
    “你不要讲了,我一定要出去。”
    我明白,事情到这一步,谁也拦不住了。只好退一步说:“那也得办出院手续,要
车来接啊。周副主席,我现在就去联系,你先躺下歇歇……”
    靠这个办法,才拦住周恩来没有当下走。办过手续,向董必武联系后,大家都知道
拦不住了,第二天一早就来车接周思来回红岩嘴。
    下车时,周恩来已经感觉到气氛不对,脸色变得苍白,也不多话,匆匆奔向办公室。
他过去走路快,但现在刀口没全长好,这样的急步令人担心。我想追上去挽扶,被他甩
开了,一溜小跑似地进了办公室。
    邓颖超听到响动,正迎出来,周思来已经抢先一步跨入办公室,一眼看到邓颖超臂
上的黑纱,猛地停下步,恰似面前突然横出一道万丈深渊,仿佛再走一步就会坠入黑沉
沉的渊底。
    片刻的惊愕,那沉甸甸的寂静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周恩来那浓黑眉毛下的两只本
来十分精神的两眼刹那间变痴变僵,直瞪瞪地望着邓颖超,凝固了。好像很久,又像只
有两三秒的时间,当邓颖超脸上浮起一种歉意而又悲痛的神情欲有所言时,周恩来才猛
抽一口气,从恶梦中惊醒一般,目光忽然惶恐地战栗了,他的嘴唇抽搐着,睫毛抖得厉
害,好像内心受到淬不及防的巨大冲撞,全身都跟着颤抖起来,终于从胸腔里冲出一声:
    “怎么,怎么回事?”周恩来从来不曾这样失控失态地显出慌乱,以致于邓颖超难
过地低下头,没有敢说出话。周恩来已经左右扭动着颈项,连续问着:“出了什么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
    其实,以周恩来的聪明,早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这一
悲痛的现实。
    “老爷子……去世了。”邓颖超终于小声地说了一句。
    周恩来的身体一阵悸颤,随即摇晃一下,我忙扶住他左臂。他没有感觉,两眼仍然
痴痴的,好像还无法接受这一现实。邓颖超继续小声说:“中风,很快就不行了,三天
前去世的……”
    周恩来静静地站着,嘴唇微张着一直在颤栗,凝滞的眼睛里慢慢地泌出一眶泪水;
我听到了他的呼吸声,并且越来越清晰,那是鼻腔和喉咙壅塞的原因,这种粗重颤动的
呼吸终于变成抽泣呻吟的节奏,泪水已经盈满眼眶,泉水一样漫溢下来,丰饶地淌过灰
白的面颊。
    我在心里叫着:周副主席,你要节哀,要注意身体啊。但我一句也说不出口。皖南
事变时我见过他哭,但这一次的哭与那一次不同。究竞不同在哪里?我一时还说不准……
    蓦地,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呜——”我听到一声长长的凄哀的号哭,周恩来的手捂到脸上,仿佛流泪已经无
法减轻内心尖锐的痛楚,他终于松开喉咙,大放悲声,并且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在场的人,有的惊愕,有的慌张失措,有的难过地跟着一起掉泪。我也流泪了,因
为我终于听出这一次的哭声与以往的不同。这是大忠大孝的哭声,带着我们民族的浓厚
气息,带着传统和伦理道德的力量,凝聚了五千年文明的气势,猛烈地进发而出。这哭
声使我心灵震颤,生出一种悲壮的轰轰烈烈之感;望着痛哭失声的周恩来,我忽然对我
们的民族,对我们的党,对我们党的领袖生出一种新的深刻一层的认识。我隐约明白了
一个道理,中国共产党之所以能团结人民,之所以有长盛不衰的力量,成为凝聚人民和
民族的核心,极重要的一条原因就在于她继承和发扬着我们民族优秀的文化传统和人类
五千年所创造的一切文明……
    邓颖超大姐和几位同志趋前劝慰,扶住周恩来不让他躺倒在地。周恩来坐在地上,
两只脚前后倒动,突然地抬起头来。悲痛、怨懑、懊悔、愤怒在刹那间爆发出来,泪飞
如雨,斥声似火:
    “你们没爹啊?你们怎么能这么做?啊,呜呜,他是我父亲!”哭声斥责声此起彼
伏,连续不断:“我父亲死了你们封锁我,马克思主义也没说不要爹!马克思主义也不
能说亲生的父母都不要了,呜呜……”
    邓颖超不敢再劝,也劝不了,赶紧叫来董必武。董必武不安地上前说:“恩来同志,
我们本意……”
    “你没有爹啊?”周恩来痛哭失声:“呜吗……你们搞封锁,我父亲死三天你们不
通知我一声,他是我父亲!呜呜,不敬父母,不忠不孝,那算什么共产党员?啊!”
    “恩来同志,唉,大家是为了你的身体。”董必武弯着腰,俯身小声解释:“大家
怕影响你的伤口啊……”
    “我也不是你们通知我,我就活不了啦!呜呜,他是我父亲,没有父亲有我吗?这
是人之常情么……”
    “大家也是好心,”董必武难过地摇摇头,“我们考虑不周。恩来呀,你就不要上
火了。”
    周恩来抹着眼泪,抬起头:“国民党本来就攻击我们没人情,不尊祖上,六亲不认,
你们还敢封锁我。整整封锁我3天!”
    “我们考虑不周,都是我们考虑不周。”董必武连连自责,周恩来的哭声减弱一些。
董必武趁机进一步解释:“恩来呀,决定你动手术,主席很关心,专门给我们打来电报,
你看么,‘恩来须静养,不痊愈不应出院,痊愈出院后亦须节劳多休息,请你加以注
意。’电报打给我,叫我加以注意,我得完成主席的嘱托啊,不能不考虑你的身体情况
啊。主席说不痊愈不应出院,我怎么办?我也难哪,考虑来考虑去,现在看来考虑得还
是不周到。事情已经这样了,还请你原谅。主席还嘱托‘出院亦须节劳多休息’,叫我
加以注意。恩来同志,节哀吧,注意身体,这是主席的要求和嘱托,也是大家的希
望……”
    周思来流着泪看过毛泽东的电报,在董必武的劝说下渐渐止住痛哭,依然流着泪问:
“我父亲的遗体呢?”
    “保留着。”董必武赶紧点头,“天气太热,弄冰困难,我们在山上搭了个棚子,
遗体停放在山上。”
    周恩来从地上站起身,一边擦泪,一边走到桌前,拿笔拿纸,略想想,泪水又涌得
多流得急了。他用衣袖用力擦一下泪,开始挥笔疾书,嘴唇紧闭,受到极大委屈似地嘟
着,很快写下几行大字,交我说:“马上给主席发电。”
    我送电文时,看了那内容。显然,周恩来的悲痛还需要排遣。他不好继续对大家发
火,也不想再多批评,毛泽东主席便成了他唯一能诉说委屈和悲痛的人。
    “主席,归后始知我父已病故三日,悲痛之极,抱恨终天。当于次日安葬。”
    电文发出,很快便接到毛泽东的复电慰问:
    “尊翁逝世,政治局同人均深致哀悼,尚望节哀。重病新愈,望多休息,并注意以
后在工作中节劳为盼。”
    周恩来当天即拖着未曾痊愈的病体,上山为父亲守灵。他戴着黑纱,迈着沉重的步
子登上山,南方局和18集团军驻京办事处的许多同志跟随在后。来到停尸的席棚前,周
恩来立住脚,深探地三鞠躬,而后默哀。
    尸体盖着白布,四周围熏着香火和艾篙,因为天热,用冰极困难,所以用了这种土
法来护尸驱味。
    周思来走到尸体前,自己揭开白布,最后瞻仰了父亲的遗容,再次三鞠躬,然后就
在灵前坐下来。没人能劝他回去休息,也没人敢劝他离开。他守灵一夜,第二天仍然不
肯回去稍息,一直守到下午起灵。
    工作人员用担架将尸体抬下山,放在马车上,送往小龙坎。我们在那里买了块墓地,
办事处的人死了都埋在那里,周恩来的父亲,邓颖超的母亲以及毛主席在重庆谈判期间
被国民党兵打死的李少石同志等20多人,先后都葬在了那里。
    周老太爷落葬时,周恩来填了第一锹土,然后大家才开始帮忙填土。堆起坟后,又
是周恩来堆最后一锹土,仔细将坟头拍实修理整齐。
    周恩来在墓前向父亲默哀,向父亲深深地鞠躬,鞠躬,再鞠躬。他那泪花迷离的两
眼中,流出深深的忆念和哀痛……
    使我心灵震颤的周思来的第二次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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