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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词典评-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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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沉金马乎?傥异日者,脱屣宦途,拂衣委巷,渔庄蟹舍,足我生涯。药臼荼铛,销兹岁月,皋桥作客,石屋称农。恒抱影于林泉,遂忘情于轩冕,是吾愿也。然而不敢必也。悠悠此心,惟子知之。故为子言之。…… 
  
  容若是个天生的隐士、天生的词人,这一次江南之旅,被江南的水光山色所浸染,更加激发了他胸中那赤子的天性。遥想苏轼当年,买田于阳羡,被这里的风光所迷恋而忘记了归家的路;苏舜钦宦海失意,沦落苏杭,却悠然寄情于山水,筑沧浪亭以悠游。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只是,容若的仕途之上哪有一丝一毫的艰难险阻呢?他一直受到皇帝的宠爱,他的父亲又是权倾天下的大学士明珠,他的俊彦性格更从无在官场树敌之事,就连宫中的奴婢们也都喜欢他、热爱他、开他的玩笑。 
  
  但是,他还是倦了,累了,渴望退下来了。   
  就像天空虽然广阔绝美,但不会被鱼儿所羡;就像大海虽然广袤深邃,但不会被飞鸟所喜。尤其是容若这等的天才,总要是生活在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天地里的。如果得不到,那就用诗词的神笔来虚拟出一片美丽新世界吧。 
  
  但虚拟,到底又要虚拟到何时?容若说:我要辞官而去,我要在渔庄蟹舍里烹茶煮酒,我要在皋桥石屋里耕读一生。我属于林泉,不属于人间。容若,仅仅在而立之年的容若,便已经像一个饱经宦海沉浮的沧桑老者,清隽的眼睛仿佛看破了一切。 
        

第20节:江南爱情·江南组诗(10)         
  是呀,仔细想想,生活其实需要不了很多。两间房,一片月,半壶酒,满床书,一个心爱的、知心的女子,舍此而外,夫复何求?(小注:以容若的家底,这样的日子应该不会被猪肉涨价之类的事情困扰。) 
  
  幸福不是GDP,而是每个人自己的主观感受。   
  容若在江南就这样坚定地打算着:等回到京城,就退出官场,好好在林泉之下读书填词,好好地享受和沈宛在一起的生活。   
  回家了。终于从江南返回了京城,终于回到了沈宛的温柔乡,终于可以把自己这段日子以来的反复构想付诸实现了。可是,刚刚踏进家门,等着他的却是一场伤心的变故。   
  吴兆骞死了。   
  当初,容若应顾贞观之请托,历尽磨难,终于救出了蒙冤流放于宁古塔的江南才子吴兆骞。后来,这位素昧平生的吴兆骞便留在了明珠府上,作了容若弟弟揆叙的西席。吴兆骞,这位江南才子,历经了足足二十年的边塞流放,费尽了顾贞观和容若多少心血的搭救,在归来的仅仅两年之后便一病而逝了。 
  
  才进家门,容若便面对了好友之死,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安排着他的丧事……然后是生日,然后是新年。等这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了,容若才算喘息了一下,他默默地打算着:现在,就在这一刻,该是我为自己的人生作出决定的时候了! 
  
  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迎娶沈宛。   
  这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容若是父亲的骄傲,更是家中的长男,所以,这世上有许许多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他都可以轻松做到,但也有一些就连草民百姓都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情他却始终难以逾越。 
  
  沈宛,就算她貌再美、人再淑、才再高,也只不过是一个汉人民间女,这等门第悬殊的婚姻又怎能够获得家人的首肯和社会的接受?   
  但容若这一回铁心诀绝,这,不仅仅是争取自己的爱情,也是从世界手里夺回自我的第一步,所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于是,和许多俗套的电视剧情节一样,矛盾、争执、哭泣、咒骂……巨大的压力,这需要有最强健的精神才能够支撑得住,需要有最坚毅的决心才可以看到希望。        
 

第21节:江南爱情·江南组诗(11)         
  最为难处是无言。捱到了最后,终于捱出了希望,但容若和沈宛的爱情早已经遍体鳞伤。两个人静静地对坐着,连互相拉一拉手的气力都没有了。容若就这样娶了沈宛,但是,容若有了一个续弦妻子官氏,所以沈宛的身份只能是妾,而且,她不能住在相府之内,容若单独为她安排了一个相府之外的小院。对于有些人来说,快乐从来不会凭空而来,快乐是有代价的,一分的快乐就要付出一百分的代价,为了笑颜绽开的一点涟漪就要迎接多少日夜的雷鸣电闪、狂风暴雨。 
  
  容若争取到了这一点底线的爱情,或许作为让步、作为对家庭的回报,他暂时放下了归隐林泉的打算,继续在朝廷里作着那些他从始至终都心怀抵触的事情。每天下了班,他先要回到相府给父母请安,然后照顾妻儿,最后仅剩的一丁点的空闲才能奢侈地拿出来去和沈宛相会。容若和沈宛,不像是相府里的一双公子贵妇,倒像是闾左穷巷里的一对贫贱夫妻。他们就这样双双憔悴,双双在痛苦的幸福中痛苦而幸福地衰老。 
  
  沈宛眼睁睁地看着丈夫的日渐憔悴,看着丈夫艰难地纠结于与相府的裂痕的两侧。这幸福来得太难,这代价来得太大。   
  若这地方必须将爱伤害,抹杀内心色彩,让我就此消逝这晚风雨内,可再生在某梦幻年代。沈宛暗暗地下了决心,不错,她渴望容若,她渴望的是一个健康快乐的容若。那是一个无眠的夜晚,沈宛提出要暂时离京,回江南老家休养一段日子。 
  
  沈宛又何尝真想离开!如果可能,她愿意作丈夫的诗笔,作丈夫的侧帽,只要是可以和丈夫形影不离的东西,她什么都愿意去作。   
  但她还是执意离开,她不想因为自己而加剧丈夫和他的父母之间的裂痕……这是一个贤淑的妻子所应该做到的,也是一个深爱丈夫的妻子所应该做到的。   
  容若又何尝舍得沈宛的离开!不,一分一秒也不!但他眼睁睁看着妻子形容渐瘦、笑颜渐少、眉峰常结、心锁难开,又怎能拒绝妻子的要求?   
  就这样,沈宛离开了京城,返回了江南。容若该是怎样的心情呢?当沈宛赶来京城的时候,自己却匆忙南下;当自己在沈宛的家乡沉醉吟诗的时候,沈宛正在自己的家乡定定相思;当自己回返家乡的时候,沈宛却又不得不再下江南。 

第22节:江南爱情·江南组诗(12)         
  沈宛走了,车子渐行渐远,春草渐稀,春光渐瘦,那千里的长亭短亭啊,下一站会停在哪里?下一站可会停在天国?   
  如下一站不会到天国,来沾湿我的眼睛做个记认,然后,然后各自梦游余下生命,然后彼此都要更高兴……   
  如果下一站真是天国?   
  沈宛的一路,念着丈夫《梦江南》的组诗度过一山又一山的寂寞,容若的一天天,念着《梦江南》的组诗捱着一世又一世的哀愁。   
  京城空空的小院,失去了女主人的空空的小院,容若在这里呆呆地看着江南的昏鸦、暴雪、伊人……又是一首《梦江南》,只是,这首《梦江南》却并不属于那一组江南组诗,而是,在那浩大而婀娜的组诗之外,孤零零地唱着同样的旋律。同样的旋律,不同的心事,仿佛是一个形销骨立的幻影,伤心人别有怀抱。这,便是我们开头的那一首: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秋去冬来、夕阳西下、寒鸦空掠。江南似乎不再一个琼花与明月的佳丽之地,却变成了一座冻云与飞雪的伤心城堡。这是容若和沈宛的另一个江南,仿佛是一个影子世界,与真实的江南重重叠叠、斑斑驳驳,却永远无法交织在一起、融汇在一起。 
  
  时间过得漫长,他越发记得她玫瑰花盛开的发香,她也越发记得他那洒脱不定如烈火纷飞的率性,只是,何时才是柔软绕心间的笑声,何时才能迎上那归家的温馨眼光?   
  就是在这样的一副布景里,那个江南女子弱弱地站着,一心把思绪抛却似虚如真,一心把生关死结与酒同饮。待昏鸦飞尽,人,依旧冷冷地站着,不知那美丽的眉间心上正在爱着谁、恨着谁? 
  
  雪花疾掠的黄昏,闺阁里看雪花如柳絮飘飞。容若以柳絮比喻飞雪,看似轻盈剔透,实则暗藏深意。这是一个若有若无、欲说还休的用典手法:当初的谢家,有一天大家在庭院赏雪,谢安忽然问道:〃这雪花像个什么呢?〃谢安哥哥的儿子谢朗抢先回答道:〃就像往天上撒盐。〃众人大笑,这个时候,侄女谢道韫答道:〃不如比作〃柳絮因风起〃更佳。〃……仅仅因为这一句〃柳絮因风起〃,谢道韫便在古今才女榜上雄踞千年。后来谢道韫嫁给了王凝之,这便是〃旧时王谢〃的王、谢两家的一次强强联姻。而今,在这个江南,正是王谢故地;大雪飘飞,也正如当时谢家子女群集庭园的样子。只是,若再问起一句〃何所拟也?〃还会有谢道韫那样的江南才女给出一个惊艳千年的答案吗? 
        
 
第23节:江南爱情·江南组诗(13)         
  〃一定会的,〃容若当然这样想,〃但是,她现在走到哪里了呢?可到了她的江南了吗?〃   
  暴雪飘飞,黄昏的风吹进了女儿的闺阁,吹到了闺阁里那一枝插在瓶中的梅花,梅花似雪,雪似梅花,都称奇绝,却在伊人的眼中视而不见。   
  闺阁里的薰香已经燃烧尽了,那本是珍贵的心字沉香啊。在江南更南的岭南,有一种特殊的沉香木,有氤氲的香气,有入水即沉的性格。当地人把沉香木切割成薄薄的木版,在茉莉花盛开的季节里趁花儿含苞未放的时候把花儿采下,均匀地铺在沉香木的薄片上,一层一层,装在瓮里密封起来,一天一夜。这时候,待放的花儿已经静静地在翁中开放了,人们把翁打开,拿掉那些花儿,换上全新的含苞未放的茉莉花,然后再次密封。如是者不知多少次,有时候甚至会熬过整个茉莉花开的季节,这才算把茉莉花的香气和沉香木本身的香气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然后。再把沉香木的薄片镂刻成心形,再经过多次的精心打磨,这才做成了一瓣〃心香〃。这样的香气,恍如历尽艰辛、历尽岁月而悄悄沉淀下来的爱情。 
  
  但是,香,总是会烧完的。只留得冷冷的灰,散落在地上,仍旧是心的形状。只是,成灰的心,稍稍一阵风就可以吹散,稍稍一场雨就可以打得泥泞。   
  江南,沈宛的心时时纠缠着容若,纠缠着两人那刻骨缠绵的过去。当初的书信往还,当初的似真似幻,而今不再。心事无人可说,只对着旧衣裳偷偷泪湿。沈宛的忆旧伤情,也借诗词浅浅抒发,让那小小的薛涛红笺随着自己的丈夫一起传世: 
  
  《菩萨蛮·忆旧》   
  雁书蝶梦皆成杳,云窗月户人声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   
  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京城,明珠府。容若已经躺了整整七天七夜,他终于没有能够做回自己,也终于没有能够拥有他的宛儿。天黑了,花谢了,天才陨落了,他所失去的,终于再也不会有机会重新获得。 
  
  江南,那个天才词人的小小骨肉从沈宛的腹中凄凉地降生。他的哭声被昏鸦的声音掩住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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