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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他还是一架有灵魂的躯壳。我不忍再见他,我见了他我只有落泪,他也不
愿再见我,他见了我他也是只有咽泪;命运既已这样安排了,我们还能再说
什么,只静待这黑的幕垂到地上时,他把灵魂交给了我,把躯壳交给了死!
星期三下午我去东交民巷看了他,便走了。那天下午兰辛和静弟送他
到协和医院,院中人说要用手术割治,不然一两天一定会死!那时静弟也不
在,他自己签了字要医院给他开刀,兰辛当时曾阻止他,恐怕他这久病的身
躯禁受不住,但是他还笑兰辛胆小,决定后,他便被抬到解剖室去开肚。开
刀后据兰辛告我,他精神很好,兰辛问他:“要不要波微来看你?”他笑了
笑说:“她愿意来,来看看也好,不来也好,省得她又要难过!”兰辛当天打
电话告我,起始他愿我去看他,后来他又说:“你暂时不去也好,这时候他
太疲倦虚弱了,禁不住再受刺激,过一两天等天辛好些再去吧!省得见了面
都难过,于病人不大好。”我自然知道他现在见了我是要难过的,我遂决定
不去了。但是我心里总不平静,像遗失了什么东西一样,从家里又跑到红楼
去找晶清,她也伴着我在自修室里转,我们谁都未曾想到他是已经快死了,
应该再在他未死前去看看他。到七点钟我回了家,心更慌了,连晚饭都没有
吃便睡了。睡也睡不着,这时候我忽然热烈的想去看他,见了他我告诉他我
知道忏悔了,只要他能不死,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心焦烦得像一个狂马,我
似乎无力控羁它了。朦胧中我看见天辛穿着一套玄色西装,系着大红领结,
右手拿着一枝梅花,含笑立在我面前,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便醒了,原来是
一梦。这时候夜已深了,揭开帐帷,看见月亮正照射在壁上一张祈祷的图上,
现得阴森可怕极了,拧亮了电灯看看表正是两点钟,我不能睡了,我真想跑
到医院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但是这三更半夜,在人们都睡熟的时候,我黑
夜里怎能去看他呢!勉强想平静下自己汹涌的心情,然而不可能,在屋里走
来走去,也不知想什么?最后跪在床边哭了,我把两臂向床里伸开,头埋在
床上,我哽咽着低低地唤着母亲!
我一点都未想到这时候,是天辛的灵魂最后来向我告别的时候,也是
他二十九年的生命之火最后闪烁的时候,也是他四五年中刻骨的相思最后完
结的时候,也是他一生苦痛烦恼最后撒手的时候。我们这四五年来被玩弄,
被宰割,被蹂躏的命运醒来原来是一梦,只是这拈花微笑的一梦呵!
自从这一夜后,我另辟了一个天地,这个天地中是充满了极美丽,极
悲凄,极幽静,极哀惋的空虚。
翌晨八时,到学校给兰辛打电话未通,我在白屋的静寂中焦急着,似
乎等着一个消息的来临。
十二点半钟,白屋的门碰的一声开了!进来的是谁呢?是从未曾来过
我学校的晶清。
她惨白的脸色,紧嚼着下唇,抖颤的声音都令我惊奇!半天才说出一
句话是:“菊姐有要事,请你去她那里。”我问她什么事,她又不痛快的告诉
我,她只说:“你去好了,去了自然知道。”午饭已开到桌上,我让她吃饭,
她恨极了,催促我马上就走;那时我也奇怪为什么那样从容?昏乱中上了车,
心跳得利害,头似乎要炸裂!到了西河沿我回过头来问晶清: “你告我实话,
是不是天辛死了!”我是如何的希望她对我这话加以校正,那知我一点回应
都未得到,再看她时,她弱小的身躯蜷伏在车上,头埋在围巾里。
一阵一阵风沙吹到我脸上,我晕了!到了骑河楼,晶清扶我下了车,
走到菊姐门前,菊姐已迎出来,菊姐后面是云弟,菊姐见了我马上跑过来抱
住我叫了一声“珠妹!”这时我已经证明天辛真的是死了,我扑到菊姐怀里
叫了声“姊姊”便晕厥过去了。经她们再三的喊叫和救治,才慢慢醒来,睁
开眼看见屋里的人和东西时,我想起来天辛是真死了!
这时我才放声大哭。他们自然也是一样咽着泪,流着泪!窗外的风虎
虎地吹着,我们都肠断心碎的哀泣着。
这时候又来了几位天辛的朋友,他们说五点钟入殓,黄昏时须要把棺
材送到庙里去;时候已快到,要去医院要早点去。我到了协和医院,一进接
待室,便看见静弟,他看见我进来时,他跑到我身边站着哽咽的哭了!我不
知说什么好,也不知该怎么样哭?号啕呢还是低泣,我只侧身望着豫王府富
丽的建筑而发呆!坐在这里很久,他们总不让我进去看;后来云弟来告我,
说医院想留天辛的尸体解剖,他们已回绝了,过一会便可进去看。
在这时候,我便请晶清同我到天辛住的地方,收拾我们的信件。踏进
他的房子,我急跑了几步倒在他床上,回顾一周什物依然。三天前我来时他
还睡在床上,谁能想到三天后我来这里收检他的遗物。记得那天黄昏我在床
前喂他桔汁,他还能微笑的说声:“谢谢你!”如今一切依然,微笑尚似恍如
目前,然而他们都说他已经是死了,我只盼他也许是睡吧!我真不能睁眼,
这房里处处都似乎现着他的影子,我在零乱的什物中,一片一片撕碎这颗心!
晶清再三催我,我从床上扎挣起来,开了他的抽屉,里面已经清理好
了,一束一束都是我寄给他的信,另外有一封是他得病那晚写给我的,内容
口吻都是遗书的语调,这封信的力量,才造成了我的这一生,这永久在忏悔
哀痛中的一生。这封信我看完后,除了悲痛外,我更下了一个毁灭过去的决
心,从此我才能将碎心捧献给忧伤而死的天辛。
还有一封是寄给兰辛菊姐云弟的,寥寥数语,大意是说他又病了,怕
这几日不能再见他们的话。读完后,我遍体如浸入冰湖,从指尖一直冷到心
里:扶着桌子抚弄着这些信件而流泪!晶清在旁边再三让我镇静,要我勉强
按压着悲哀,还要扎挣着去看他的尸体。
临走,晶清扶着我,走出了房门,我回头又仔细望望,我愿我的泪落
在这门前留一个很深的痕迹。这块地是他碎心埋情的地方。这里深深陷进去
的,便是这宇宙中,天长地久永深的缺陷。
回到豫王府,殓衣已预备好,他们领我到冰室去看他。转了几个弯便
到了,一推门一股冷气迎面扑来,我打了一个寒战!一块白色的木板上,放
着他已僵冷的尸体,遍身都用白布裹着,鼻耳口都塞着棉花。我急走了几步
到他的尸前,菊姐在后面拉住我,还是云弟说: “不要紧,你让她看好了。”
他面目无大变,只是如腊一样惨白,右眼闭了,左眼还微睁着看我。我抚着
他的尸体默祷,求他瞑目而终,世界上我知道他再没有什么要求和愿望了。
我仔细的看他的尸体,看他惨白的嘴唇,看他无光而开展的左眼最后我又注
视他左手食指上的象牙戒指;这时候,我的心似乎和沙乐美得到了先知约翰
的头颅一样。我一直极庄严神肃的站着,其他的人也是都静悄悄的低头站在
后面,宇宙这时是极寂静,极美丽,极惨淡,极悲哀!
《梦回寂寂残灯后》
我真愿在天辛尸前多逗留一会,细细的默志他最后的容颜。我看看他,
我又低头想想,想在他憔悴苍白的脸上,寻觅他二十余年在人间刻划下的残
痕。谁也不知他深夜怎样展转哀号的死去,死时是清醒,还是昏迷?谁也不
知他最后怎样咽下那不忍不愿停息的呼吸?谁也不知他临死还有什么嘱托和
言语?他悄悄地死在这冷森黯淡的病室中,只有浅绿的灯光,苍白的粉壁,
听见他最后的呻吟,看见他和死神最后战斗的扎挣。
当我凝视他时,我想起前一星期在夜的深林中,他抖颤的说: “我是生
于孤零,死于孤零。”如今他的尸骸周围虽然围了不少哀悼涕泣的人,但是
他何尝需要这些呢!即是我这颗心的祭献,在此时只是我自己忏悔的表示,
对于魂去渺茫的他又有何补益?记得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二日他由沪去广州
的船上,有一封信说到我的矛盾,是: 你中秋前一日的信,我于上
船前一日接到。此信你说可以做我惟一知己的朋友。前于此的一信又说我们
可以作以事业度过这一生的同志。你只会答复人家不需要的答复,你只会与
人家订不需要的约束。
你明白的告诉我之后,我并不感到这消息的突兀,我只觉心中万分凄
怆!我一边难过的是:世上只有吮血的人们是反对我们的,何以我惟一敬爱
的人也不能同情于我们?我一边又替我自己难过,我已将一个心整个交给
伊,何以事业上又不能使伊顺意?我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
于你的,我是连灵魂都永禁的俘虏;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属于你,更不
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的走卒。假使我要为自己打算,我可以去做禄
蠹了,你不是也不希望我这样做吗?你不满意于我的事业,但却万分恳切的
劝勉我努力此种事业;让我再不忆起你让步于吮血世界的结论,只悠久的钦
佩你牺牲自己而鼓舞别人的义侠精神!
我何尝不知道:我是南北漂零,生活日在风波之中,我何忍使你同入
此不安之状态;所以我决定:你的所愿,我将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
我将赴汤蹈火以阻之。不能这样,我怎能说是爱你!从此我决心为我的事业
奋斗,就这样飘零孤独度此一生,人生数十寒暑,死期忽忽即至,奚必坚执
情感以为是。你不要以为对不起我,更不要为我伤心。
这些你都不要奇怪,我们是希望海上没有浪的,它应当平静如镜;可
是我们又怎能使海上无浪?从此我已是傀儡生命了,为了你死,亦可以为了
你生,你不能为了这样可傲慢一切的情形而愉快吗?我希望你从此愉快,但
凡你能愉快,这世上是没有什么可使我悲哀了!
写到这里,我望望海水,海水是那样平静。好吧,我们互相遵守这些,
去建筑一个富丽辉煌的生命,不管他生也好,死也好。
这虽然是六个月前的信,但是他的环境和他的意念是不允许他自由的,
结果他在六个月后走上他最后的路,他真的在一个深夜悄悄地死去了。
唉!辛!到如今我才认识你这颗迂回宛转的心,然而你为什么不扎挣
着去殉你的事业,做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你却柔情千缕,吐丝自缚,遗我
以余憾长恨在这漠漠荒沙的人间呢?这岂是你所愿?这岂是我所愿吗?当我
伫立在你的面前千唤不应时候,你不懊悔吗?在这一刹那,我感到宇宙的空
寂,这空寂永远包裹了我的生命;也许这在我以后的生命中,是一种平静空
虚的愉快。辛!你是为了完成我这种愉快才毅然的离开我,离开这人间吗?
我细细默记他的遗容,我想解答这些疑问,因之,我反而不怎样悲痛了。
终于我要离开他,一步一回首我望着陈列的尸体,咽下许多不能叙说
的忧愁。装殓好后,我本想再到棺前看看他,不知谁不赞成的阻止了,我也
莫有十分固执的去。
我们从医院前门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