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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着白夜航行-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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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车站走来会有危险的。接着她拿出干爽衣服让我换上。姐姐一家人全都被扰醒了,小外甥睡眼惺忪地赤着脚跳下地,扯着我的衣角说:“姨买糖。” 

  母亲问:“这次回来能住几天?” 

  我说:“我是去漠河回来路过这儿。我去看白夜了。” 

  “是吗?”母亲喜出望外地问,“你姥好吗?” 

  “我没见到她。”我说,“到北极村已经是半夜了,车只停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撒谎的时候忆起了北极村的外祖母,她就住在黑龙江畔一座高大的木刻楞房子里,而那房子诞生了我。一切都回到我身边了,我曾在永安住过十五年,后来我祖父和父亲被葬在那里后我们就搬到了塔河。 

  “一次多么不可思议的旅行。”我对自己说。 

  我在那个温馨的雨夜中睡得很踏实。第二天早晨起床,屋外阳光灿烂,菜园一片青翠,母亲正在给柿子秧打杈。她对我说,最近出了两桩横事,一个出在呼玛,一个出在塔河。母亲说呼玛一艘私人运煤的船才走出呼玛没多久,就被黑龙口吞没了,这是继一九六七、一九八一年以来的又一次沉船。船无影无踪,人的尸首也捞不上来。 

  我问是不是到古莲河煤矿运煤的船?船主的妹妹在江边开了家饭店? 

  母亲怪异地看了我一眼:“你已经知道了?船主的妹妹真的是开饭店的,听说她天天站在岸边哭,神色不大对了。”母亲叹息了一声。 

  看来马孔多拒绝上船是有道理的。 

  母亲接着又说塔河发生的一桩凶杀案:“站前广场荣兴清真饭馆的老板娘秋棠让人给杀了。身上挨了十七刀。除了在炉膛里找到一把已烧得不成样子的匕首外,再也没有其它线索了;死者的男人天天到公安局去哭,要他们尽快找到凶手。唉,这种对女人痴心的男人真是少见了。”母亲将打下的柿子杈扔到院外。 

  我问:“秋棠下葬了吗?” 

  母亲说:“解剖完就下葬了。” 

  我说:“难道没人怀疑秋棠的男人是凶手吗?” 

  母亲大惊失色道:“不要乱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下得了手吗?再说秋棠死后,那男人总是哭,不想过日子的架势。店也要给卖了,人家都看上了那地段,但又嫌出了杀人案,犯忌讳,一时还难出手。” 

  “不久他会和一个裁缝结婚的。”我说。 

  没人会相信一个精神漫游者发自肺腑的证词的。没有。我返回屋,坐在矮板凳上喝一碗金黄色的小米粥,粥的颜色和味道都是上乘,很对我的胃口。喝完粥,我穿上胶鞋到菜园中帮母亲给柿子秧打杈,那被打下的秧杈流出的又浓又绿的汁水,弄了我满手。 

又两封关怀来信 


  七月三日凌晨五时我回到了哈尔滨。公共汽车才启动不久,里面空得很,我拣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些老人在街心花园练气功、舞剑、扭大秧歌,小商贩把卖早点的摊子支满了街角。油条、大饼、豆腐脑、绿豆粥、锅烙、豆浆,是这个城市早点的统治者。来自近郊做生意的农民背着新鲜蔬菜沿着林荫道朝农贸市场走去,虽然是早晨,空气凉爽得很,可他们已是汗流使背了。汽车沿着奋斗路有条不紊地行驶,沿街的铺子大半还没开张,花花绿绿的牌匾比比皆是,令人眼花缭乱。儿童乐园早市那儿聚了黑压压一带人。马家沟石桥上出劳务的农工密密地排成行,等待雇主的挑选。又是一个平常的庸碌的城市中的日子。我在图书馆下了车,走向自己遥在八楼的小小居室。毕竟那是自己的屋子,虽然打开屋门灰尘累累,但见到了那些熟悉的物件仍然十分亲切。我打水擦地,吸地毯上的灰,将脏了的窗帘换去,又把那套银灰色的家具擦得一尘不染,然后才心安理得地上床歇息。我望着白色的天棚,想起了马孔多,想起了漂流队,我已隐隐觉得这次与马孔多不同寻常的旅行意味着他与我的永诀。我下楼打开那像骨灰匣一样的信箱,从中取出两封信。一封是西旸的,一封是那个住在鸡屁股底下的中年男人来的。 

  西旸的信是这样写的: 

   

  我相信你已经回到了哈尔滨,茅塞顿开了。我的本意是想把马孔多的灵魂从你身上引开,所以可以毫不犹豫地预言那个做鬼也风流的马孔多已经死了。他以最恰当的方式死了,这肯定是现实的结局。但愿我这样说没有伤害你。 

  昨天我们在金山一带闯入绝户网,所幸没有遇难,也许是马孔多灵魂的庇护吧。 

  别为自己此次怪异的行为感到恐惧,你只要想想那是人的行为,就是正常的了。所以不必去看医生。不是每个人都有那种与真正的灵魂结伴出游的机会的,要相信自己。当我在黑龙江上漂流,一连几个小时不见人烟,被青山、白云、江水和鸟鸣所团团围住时,我才明白,生命是如此渺茫,又如此充满希望。如果你已经确证了马孔多的死讯,请代我给他焚几张纸。 

                  西旸 

           我打开了另一封信: 

   

  我想首先应该告诉你这个不幸的消息,马孔多离开土拉故后,已于六月十五日晚上七时许在由喀什去西藏的公路上死去了。那是一场罕见的车祸,一共死了五十七人,其中有三十六个男人,马孔多是其中之一。他北京的单位已经派人来处理了他的善后问题。 

  我想人活着就是为了不断承受各种苦难的。你从未来过土拉故,这里的天空和空气都对你非常有好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盼望你有一天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相信马孔多能给予你的,我也都能给予,甚至更好。 

  我期待着,不是你的信,而是你的敲门声。 

             XXX 

  放下两封信,我开始回忆六月十五日黄昏,当马孔多殁于多灾多难的新藏公路上时,我在干什么?毫无疑问,那时我正看电视,那个风度翩翩的男主持人站在熊熊炉火旁,我凝视炉火的那一瞬间看见了悄然而进的马孔多。他微笑着向我走来,我产生了与他去看白夜的想法,于是六月十六日我买好了车票,事情的过程就是如此简单。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那册中学时代用旧了的以蓝色为基调的地图册,为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旅行的过早结束而黯然神伤。地图中那个频频出现的广阔蓝色,该是人死后去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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