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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用手势制止住了他,他心里明白,张子房一言九鼎,不会平白无故地赞同一件事,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反对一件事。这么大的事,还是应该听听他的看法,于是便放下筷子说:
“子房,你不妨说得明白点!”
郦食其想打断谈话:“既然汉王都已经赞同……”
刘邦的回答又是一个坚决回绝的手势。
“好吧!”张良说:“请借一下汉王的筷子来用一下。”
他拿过汉王的筷子,蘸了一点酒来,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圈,抬起头来逼视着郦食其说:
“广野君为饱学儒生,想必熟悉分封之事。”
郦食其终于抓住了一个难得的机会,一下子接过话茬:“不错,商汤讨伐夏桀,还分封了他的后代于杞,武王诛杀了纣王,还分封了他的后代于宋。先王都可以分封,难道汉王分封就错了吗?”
郦食其振振有词,似乎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可是,”张良回答说:“昔日商武伐桀纣而又能分封他们的后代,是因商武自信能牢牢控制他们,可以制他们的死命。请问,汉王今日能控制项羽,制他于死命吗?”
郦食其瞠目以对。
张良蘸酒在圈里写了个一字,然后又画了一个图说:“这就是第一个不可的道理。”
“请问子房先生,今日汉王讨秦,与汤武伐桀纣有何逊色之处?”
“然而时移世易了,当年武王入殷,可以表彰贤人商容之故里,凭吊贤臣箕子之故居,加封忠良比干之墓,请问今日陛下可以吗?这是第二个不可的理由。”
刘邦点头赞同,又问:“还有呢?”
“再说,当年武王能够发矩桥之栗,散鹿台之财,用以救济天下贫穷之民。此时此境,汉王有力量行此义举吗?这是第三个不可的道理。”
严峻的现实迫使大家默认了。
“还有,武王战胜段纣王以后,偃武备而治礼乐,倒载干戈,表示不再用它,请问先生,时至今日,汉王能偃旗息鼓吗?这是不可之四。”
刘邦的头慢慢垂下了,郦食其也面有难色。
张良站了起来,在席前来回踱步,继续侃侃而谈:“汉王能像先王那样将战马放到华山,敢向天下表示不再乘用吗?这是不可之五。同样,汉王能效法先王,让牛在桃林的山谷中歇息,不再运送军粮吗?这是不可之六。”
张良一席话,轰毁了近年刘邦想分封诸侯的幻想。让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困难处境和有限力量。但他仍然觉得张良的六点诘难,并未曾使他彻底折服,他仍不服输地说:
“话虽如此,子房,当前分封六国诸侯,最根本一点,还是想从多方面牵制项羽。不然的话,将何以度过目前的难关?”
郦食其在沮丧中便抓住了反驳的关键;“汉王说得对,现今最紧迫的,是要联络更多的人与汉王一道,共同战胜项羽!”
“先生说到要害之处了!”张良激动起来,“要天下豪杰与汉王共取天下,可是,问题恰恰在于,天下众多豪杰抛开父老妻儿,离开祖先墓地,告别了乡土故旧,来投奔陛下,不过是盼望成功之后,能获得尺寸的封土。如果汉王把土地全部封给了六国之后,这些立有战功的人,还有什么希望?还能靠他们去打天下吗?值得汉王深思啊!这就是第七个不可。”
郦食其突然想到了一个可以击中张良要害的问题,他也站了起来说:
“我还有一个难以理解的问题,请教子房。”
“请讲。”
“我听人说,子房先生曾竭尽全力拥立韩王成,还差点为此丢了性命。而今,又偏力说不可立六国之后,先生之言与行何其相悖也!”
高阳酒徒的这番话,的确揭开了张良心灵深处那块血淋淋的伤疤,顿时他的脸唰的一下变白了。那一幕幕虽然过去但永远不会暗淡的画面,又一下子浮现在他的眼前,令他羞愧难当,令他痛心疾首。人的一辈子不可能不干错事和蠢事,然而没有那一件往事,有他竭尽全力去辅佐一位昏愦卑鄙的韩王,更使他感到毕生蒙受莫大的耻辱。没有想到郦食其今天竟然利用这件事来攻击和嘲弄他。不过他转而一想,这件事天下皆知,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让他说去吧!
张良坦然大笑起来。
他对郦食其诚挚地说:“先生真不失为一辩士,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可是先生听说过一句民谚吧,这就是‘吃一堑长一智’,我今日之所以力劝汉王不要再立六国之后,正是因为有昔日惨痛的教训。当今分封六国之后,如果项羽不强大倒也罢了,如果项羽更加强大,六国只有折服于他,倒向他的,还能老老实实来向汉王称臣吗?这是不可之八!”
刘邦刚扒了一大口饭塞在嘴里,猛地吐了出来,指着郦食其骂道:
“你这个鱼木脑袋,满肚皮的书算是白读了,差点误了老子的大事!”
郦食其此时情绪沮丧,面如土色,灵魂生窍,他生怕刘邦一怒之下砍了他的脑袋,六国相印的美梦没有做成,反而成了一个冤鬼,忙跪地叩头说:
“汉王息、息怒,臣、臣原、原是为别的事而来,听汉王说起分、分封,便乱叫附和,差点误了大事!”
刘邦问:“你有什么事要禀报?起来说吧!”
郦食其站起来说道:“臣本以为,今燕赵已定,只有齐还没有攻下。如今田广控制着千里的齐国土地,田间率领着二十万之众盘踞着历城。田氏家族十分强盛,背靠大海和泰山,凭借江河之险,南边又与楚相近,他们狡诈多变,汉王虽然派遣了几十万军队北上,看来也不是一年半载可以攻下的。请汉王准许我带着陛下的诏书,前去说服齐王归顺。”
刘邦掉过头来看着张良:“子房以为如何?”
张良点头表示赞许:“广野君的建议可行,当今之计就是要使楚之外的一切大小诸侯,都来归顺汉王,共同反楚,何愁项羽不败。”
刘邦叫郦食其快把金印拿去销毁,然后即日起程北上。
郦食其刚走了出去,刘邦和张良便得到一个令人惊喜的消息:亚父范增因为背上的毒疮迸发,还没有走到彭城,就死在了回乡的路上,没有能够回到故乡居巢。
范增之死使刘邦去掉了一个心腹大患。最近刘邦向项羽求和,头一个最坚决的反对者就是范增,他竭力鼓动项羽占据敖仓、攻打荥阳,制刘邦于死地。
因此刘邦采纳了陈平的计策,拿出重金收买楚军将士,尽量在项羽面前说范增的坏话,离间他们的关系。
特别是有一次,项羽派使者来见汉王,先故意按高规格的“太牢”标准设宴,就是有全牛、羊、猪的最恭敬、最丰盛的筵席。等到项羽的使者入席,接待者故作惊讶地说:
“啊,我们还以为是亚父派来的使者,原来是项王的人!”
于是侍者便把丰盛的太牢之宴通通撤了下去,然后端上一些粗糙恶劣的食品给项羽的使者吃。使者一回去,就在霸王面前说范增的坏话,引起项羽对范增的怀疑,以为他暗通刘邦,便削减了他手中的军权。
范增是何等倔强的人物,岂能忍受这般窝囊气,他已是七十五岁高龄的老叟了,须发皓然,风触残年,再加上背上最近又长了一个毒疮,疼痛加剧。一气之下,他便跑去向项羽说:“如今天下的事大局已定,霸王好自为之!我也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了,希望准许我这把老骨头埋葬在故乡的土地上。”
霸王放走了范增,这位老人在归途中怨哀的死去,魂兮难归故乡!即使范增不走,也活不了多久。但是他与项羽的诀别和死亡,是项羽成为孤家寡人的转折和象征。范增之死,是霸王走向悲剧的不祥预兆,正像一棵大树飘落的一片黄叶。
其实真正狡狯的是范增,他才真是鹰视狼顾之人。项羽虽然残暴,却也十分天真。范增若在,可以使他的天真不致被别人利用;范增若去,他的天真就最终致他于死命。
当刘邦和张良正在谈论着范增之死,陈平和纪信走了进来。
一个精密的突围计划已经形成。
预定今晚夜半时分,荥阳城将东门大开,火把照得如同白昼。
突然从荥阳城里跑出两千多位女子,让楚军一个个看傻了眼!
紧接着只见纪信装扮的汉王,乘着一辆以黄缯为盖,车衡的左方竖羽毛幢的銮舆,他大声呼叫着:“粮食已尽,汉王降楚!”直奔楚营而走。
当楚军完全赶到东门围观汉王投降的壮观场面时。真正的汉王已率领着数十骑,悄悄地从西门出城,逃往成皋,然后入关去了……
下卷 道尊流虚
第四部 决胜
第18章 授印安齐的特使
刘项之争已到了十分微妙的关键时刻,北方的韩信成了举足轻重、决定成败的关键人物。然而意气用事的刘邦嫉恨韩信,成见太深,幸亏张良即时为他权衡利弊得失……
韩信在北方大破楚军,击杀楚将龙且,追至城阳,生擒齐王田广,大获全胜,平定北方的消息,既震撼了彭城的项羽,也震撼了修武的刘邦。
刘邦荥阳突围后,又经历了成皋突围,几起几落之后,驻军修武。他听从了一位郎中郑忠的忠告,坚持六个字的策略,即“高垒、深堑、勿战”,等待北方时局的变化。同是有趣的是,一向莽撞的项羽也叮嘱他的部下海春侯大司马曹咎说:“你一定要好好守住成皋,即使刘邦前来挑战,也不要理他。”项羽到哪里去了呢?他引兵到梁攻打彭越去了,想解决他的后顾之忧。
当前的楚汉之争,中心虽然在中原的荥阳、成皋,但决定胜负的关键,却在于北方和东方究竟控制在谁的手里,最终决定着中原鹿死谁手。这就完全证实了张良的早期预见,韩信与彭越、英布是战胜项羽的关键人物,其中又特别是韩信。
刘邦的心中有一个三角形,一只角在中原,一只角在关中,一只角在北方燕、赵、齐国。每次兵败中原不论多么惨重,他都忘不了让韩信领兵北征,都忘不了连夜奔回关中去小住几日,安抚一下关中百姓。有一次回到栎阳,把他兵变后又叛离了他的塞王欣杀了头,只住了四日又匆匆东顾了。
因此,每次身陷绝境时,他都想扔出关东之地,分封给别人,让他们去对付项羽。但是中原之地仍然是他一块心头的肉,他的王者之梦始终萦绕在这片土地上。关中是他的基地,必须稳住。北方是决定他胜败的关键,必须踞有。只有这两头都顾到了,才能保证他在中原立于不败之地。这也是刘邦为何屡陷困境,而项羽却又始终不能消灭他的根本原因。
这个三角形的战略布局,是他稳定的奥秘所在,而这个战略构想的设计者就是张良。从下邑的马前献策,到荥阳的力说八难,张良都是始终牢牢地抓住这个基本构想,毫不动摇,才使时局逐渐向着有利于刘邦的方面发展。
然而,这个战略布局却又常常使刘邦陷入了矛盾与困惑。
本来,韩信的大获全胜应该使他格外感到高兴才是,因为这是他在战略上由弱变强并最后战胜项羽的关键。但是他的心中却有着一种说不出滋味,好像这个胜利并不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