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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胆大小女子,狗胆包天,竟敢行刺当今天子!把她交给我,带她前去受审,延误了时日你我都吃罪不起。”
说完俯下身来,一把抓住小女子背上的捆绑的绳索,像苍鹰猛扑下来抓住小鸡般的猛提起来,撂在马上,使劲勒住纽绳掉转马头,向来路急驰而去。
“军爷,军爷……”亭长心想,“连我的姓名住址也未曾问明白,就匆匆把人带走了,如果皇帝论功行赏,到哪里找我去,岂不冤枉了吗?”
军爷纵马而去,并没有回头。亭长气得捶胸顿足,扯脖子骂了半天,方才无可奈何地转身回去了。
这位军爷挟着行刺皇上的要犯,风急电掣般飞驰而去。跑了一阵,又迎面奔来两骑军卒,勒马向他问话,但他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如闪电般擦身而过。风在他耳旁轰鸣,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前面山弯处,出现了一片苍翠浓密的树林,向远方的天际延伸,直到一座拔地而起的青山下。于是,他掉转马头向丛林驰去,很快便消失在密林深处。
在林中一块巨大的磐石前,军爷跳下马来,手提马鞭站立在这位女扮男装、五花大绑的刺客面前,沉默地注视良久,才突然厉声问道:
“你为何要行刺皇上?是谁指使你干的?从实招来,免你一死!”
“军爷,小女子冤枉!我哪里敢刺杀皇帝?……”话未说完,这位少女已泣不成声。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军爷不知道,小女子的家就在离此三十多里的牛王庄,家中只有多病的老母与我相依为命。只因为老母卧床不起,眼前已要断炊了,母亲命我到舅父家借粮。因怕路上碰见歹徒,所以女扮男装,谁知走到半路上,被那位亭长死活揪住,硬说我就是行刺皇上的凶犯,好不冤枉!”
她哭得更凄惨了。
“你舅舅家住何处?”
“穿过这片树林,再有十来里地就到了。”
“你敢去与你舅父相认么?”
“小女子当然敢,舅父也肯定会认我的。”
军爷跨上了骏马,他俯下身来,伸手摸到小女子被五花大绑捆着的打结处,似乎想替她解开,但是停留片刻之后,又猛地一把将她提起,仍然将她搭在马背上,穿过曲折的林间小道,顺着小女子指的方向,向前奔去。
在树林尽头一个隐秘的山弯里,孤零零地立着一座倾颓的农舍,其实也只能算是遮风躲雨的草棚而已。
苍茫的暮色中,用紫荆编成的门户被叫开了。一个须发花白、枯瘦如柴的老人,惊恐地伸出头来,一见高大骏马上坐着一位军爷,顿时魂飞魄散,不知什么灾祸又降临了。
“老头子,你出来好生认认,这位女扮男装的小女子,是不是你的外甥女?”
这时老人才发现,在军爷的马旁还立着一位被捆绑的人。他知道近几天来,军爷、亭长和三老,一天几次敲门搜查,说是皇帝下诏大索天下十日,捉拿一位女扮男装的刺客。于是他连看也没有看清这位在茫茫暮色中的身影究竟是谁,便赶紧矢口否认,生怕与他有丝毫牵连:
“不不……启禀军爷,小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舅父!”小女子一下子给他跪下,“舅父,快救救我……”
她痛哭得泣不成声,十分凄惨。老人显然也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但依然不敢相认,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这位军爷从马上跳了下来,牵着马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对他们说:“进到屋里去,点上灯再说。”
进到屋里来,老头子立即吩咐妻子掌灯。所谓掌灯,也就是从灶堂里夹出一块埋在热灰中的炭火,用它吹气引燃松毛,然后把一只松枝点燃,顿时间燃烧的松明子将满屋照亮了。
军爷在屋前屋后看了看,又叫老头把门关好,然后才将小女子的绳索解开:
“你再来仔细瞧瞧,这个小女子你究竟认不认识?”
老人一看,更惊恐得连嘴都合不上了。
小女子瞪着一双可怜的乞求的大眼睛,又对他喊道:“舅父,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吗?”
老人痛苦地说道:“你、你好糊涂呀!你怎么能去行刺皇帝呀!这不是要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吗?我们、我们也都跟着活不成了……”
说着老俩口伤心地哭了起来,自己的外甥女犯下了滔天大罪,当然只有引颈就死了。
“舅父舅母,淑子没有连累你们。我一个弱女,哪里敢去行刺皇上?是母亲卧床不起,家已无隔夜之粮,母亲命我前来找舅父求助的。怕路上遇上歹人,母亲才叫我女扮男装的。”
“军爷救命!”老头子一家都向军爷跪下了。
“都请起吧,我带她来对质,真是如此,当然就不追究了。只是皇帝命令大索天下十日,才过了七天,还有三日,明日千万不可沿路回去,躲过这三日再说。在你家中也不可女扮男装,若有军爷上门搜索,就说是你的女儿。”
三人又千恩万谢一番。
老人老妇当即又生火煮饭,过了两三年的太平日子,家里吃的是不成问题了。热热闹闹摆了一桌,别看这位军爷生得眉清目秀、文文静静,食量却大得惊人。只见他狼吞虎咽一般,将一桌饭菜吃得精光。并且还将剩下的馍也要了来捆在包袱里,说是军务在身不敢留宿,再三叮嘱此事不可外传,星夜上马走了。
这位军爷并没有从原路返回。
他骑马跑了一段路,驻马四顾。此刻明月中天,大地沉睡,只见西南边青山苍苍,夜雾茫茫,他策马向山边驰去,很快便隐没在蒙蒙夜色中。
在明亮的月光下,他骑着马来到山下丛林深处,将马系在泉边的一棵小树上,让它自去饮水。他踏着没有路的乱石荒草,劈开荆棘藤萝,在半山的一个洞窟里歇了下来。
从洞中望去,远远的驰道,在月光下如一条白练,不时有一队队骑兵奔驰而过,这么远都听得见那急促的马啼声。
他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笑意,他知道那位始皇帝激怒了,才使得那些军卒们日夜驰驱,恨不是翻天覆地掘地三尺,四处捉拿他。
七天来他历尽艰险,朝不虑夕,今夜才算吃得饱饱的,找到了这么一个偏远的山洞,疲乏和困倦顿时袭来……
大夜弥天,不见星光。
不管前面吉凶如何,他不顾一切地夺路奔逃。跑了不知有多久,也不知逃到了什么地方,后面已经听不到人喧马嘶的追逐,他绷得快要断裂的弦才松弛了下来。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一阵,看见前面的荒原上有一堆篝火在熊熊燃烧。他一步一步向篝火走近,到快要走拢的时候,便一头栽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苏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篝火旁,烈焰升腾跳荡,使他浑身灼热。
他看到有三位壮士,正围坐在火堆旁饮酒。
“你们看,他醒过来了!”其中一个瘦子说。
“大难不死,他今后还能干一番事业!”
“死里逃生也不容易!”
另外两位身材魁梧的壮汉感叹说。
他连忙使劲翻身起来,纳头便拜:“深谢三位壮士的救命之恩,请问三位壮士尊姓大名!”
那位瘦子笑了一声,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酒,说道:“好吧,说起来我们大家也算得上志同道合,这位姓荆名轲!”
他大吃一惊:“壮士就是名垂青史的高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大名鼎鼎的荆轲?”
“正是,正是!”瘦子继续往下介绍,“这位姓聂名政。”
这个名字使他更为震慑,而且还特别增添了一种他乡逢故旧的亲切感:“原来是聂政壮士,你我均是韩国遗民,共有国破家亡之恨。”
“还是等会儿再叙旧吧!让我来自我介绍一下吧,我便是高渐离。”
“呵,先生便是那位精通音律、击筑刺秦王、双目失明的高渐离!”
他接过一碗酒来一饮而尽。
一见到这三位仰慕已久的壮士,他便油然而生一种知己般的亲近感,如久久不归的游子,突然间意外地遇上了亲朋故旧一般,禁不住大放悲声。号啕拗哭,声震夜空,悲壮惨烈,动地感天。
哭着哭着,又戛然而止。
经过这一番痛哭,他的心里平静多了,有如流火的七月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他有些赧颜地说:“大丈夫有泪不轻弹,见着几位前辈实在忍不住了,请勿见笑!逢真人不说假话,我来向三位壮士作个自我介绍,晚辈姓姬……”
荆轲伸手止住他说:“姬公子,不必介绍,我们都早已知道了。”
他大吃一惊:“不,三位壮士一定认错了人!”
“你不是秦始皇大索天下十日,要捉拿的那位刺客吗?”高渐离问道。
“实不相瞒,小人正是在博浪沙行刺始皇帝的人!”
“老弟也堪称一位顶天立地的汉子,一位大智大勇的盖世英豪。我等三人已是世人共知的老刺客,今日能有你这样一位新刺客,身后也不算寂寞了!”
聂政说罢,三人都赞同地仰天大笑。
他感到十分惶恐:“我怎么能和诸位英雄相比呢?各位壮士慷慨悲壮,杀身成仁,舍身取义。我如今落得东躲西藏,十分狼狈,真无颜见天下英雄。”
荆轲对他说:“我虽曾为韩国除奸,后来被暴尸于市,姊弟二人都为韩国而死,其实我并非韩人,而是齐人。听你的话好像你是韩国人?”
他回答道:“我出身韩国公族,祖父开地曾相韩昭侯、宣惠王和襄哀王。我父名平,也曾相厘王与悼惠王,已于悼惠王二十三年病逝,我当时还只有两岁,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父亲死后二十年韩国被强秦所灭。荆轲壮士为齐人,尚且能伸张正义为韩除好。我如今国破家亡,难道还能苟且偷生?”
“不过,”高渐离接过话头,“我们三位刺秦时,列国尚存,今日天下归一,秦王愈加不可一世,没有超人胆识,绝对不敢干这一惊天动地之壮举。只不过,和我们当年相比,更是以卵击石了。”
他抬起头来,用怀疑的眼光望着高渐离:“晚生听先生所言,是否是说我孤身一人不避其锋,好像有些不智?那么我想请教,先生当年双目失明,尚且能于筑中灌铅,用以袭击秦王,这不明明是孤注一掷么?”
“年轻人血气方刚,怎知道高先生当日苦衷!想当初我与高先生在燕国,他以杀狗为业,击筑闻名。我俩饮酒放歌,乐则大笑,悲则大哭,旁若无人,何等豪爽!后来秦始皇召高先生去为他击筑,用药熏瞎了他的双眼,他不甘心这般隐忍苟活,屈辱偷生,虽然最后举筑击秦始皇不中而被诛,但他一身豪气却令秦王丧胆。大丈夫就是应该在关键时刻,无所畏惧地挺身而出!”荆轲一番掷地有声的话,确实不愧为易水悲歌的壮士。
“晚辈在被追捕之中颠沛流离,生死难测。我时时叩问自己,妄图以超人之胆,行突然之举,借瞬间之变,谋暴秦之倾覆,究竟是智还是不智?三位前辈都是大勇过人之盖世英雄,为什么终究不能阻止强秦兼并,不能损秦王毫毛一根?请壮士指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