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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滑倒。
“你个小赤佬,看我揍死你!”章虎稳住身子,扬起拳头,朝他龇龇牙。
“姆妈——”孩子回过神了,顾不上拿碗,撒腿逃开。
“小娘比,人走倒运,撒泡尿都有野蜂叮住鸟!”章虎苦笑一声,拍拍手,继续走去。
走过几道门,章虎推开一扇,走进一个简陋的棚户。屋里没有像样的家具,也没有床铺,只有一溜儿草席子挨排摊在地上。一个兄弟头上、胳膊上、腿上各缠几条绷带,躺在一条破席子上,几个小阿飞在他身边或坐或躺,无不面色沮丧。
看到章虎,所有目光皆望过来。
“看我做啥?饭哩?大中午了,一个个就跟死鱼一样躺在床上,等我喂呀!”章虎白众人一眼。
几人面面相觑。
“阿哥,没……没米了。”阿青嗫嚅道。
“啊?”章虎惊愕了,“阿青,你……哪能瞎讲哩?昨晚不是还有菜粥吗?”
众人把头扭向他处,似是不忍看他。
“阿哥,昨晚就剩小半碗米,我拼凑几把捡回来的烂菜叶子,方才做出三碗菜粥,全都……盛给四弟和阿哥了。”阿青勾下头,扫众人一眼,低声喃道,“阿拉……”顿住没再讲下去。
“你……哪能不早讲哩?”章虎蹲在地上,两手抱头,许久,抬起头,嗔怪他道。
“阿拉……阿拉哪能再给阿哥添堵哩?”
章虎的手指用力戳在地上,好像这地下埋着大米似的。
“不瞒阿哥,这些日来,啥人也没寻到生活,就身上那点钱,早折腾光了。”阿青半是自语,半是说给章虎,眼睛望向受伤的阿飞,“四弟昨日就该换药,可那大夫死也不肯来,说是前两次换药的钱还没付哩。”
“娘稀屁,”章虎恨道,“小小郎中也敢耍横!”转对阿黄,“阿黄,你这再去请他!传我的话,再敢不来为四弟换药,我就叫他永远关门!”
“好咧!”阿黄应过,开门出去。
“阿青,你去弄些吃的,让兄弟们全都填饱肚皮!”章虎在袋中掏摸一阵,寻到一个银角子儿,递给阿青。
“阿哥,你哩?”
“我有点事体,外面吃去!”
大街上,章虎越走越慢,肚子饿得咕咕响,身上一个铜子也没有了。
一群麻雀在街面上疯狂啄食,待章虎走近,忽地飞起,却又不肯飞远,只在旁边的梧桐树上喳喳地聒噪,叫得他心烦。章虎走到麻雀啄食的地方,见是有人扔掉的一块碎面包,快被路人踩成粉末了。
肚子又叫起来。不知怎的,章虎突然羡慕起这些麻雀来,心中泛起说不出的失落与沮丧,甚至隐隐感到某种莫名的恐惧。
人说上海滩遍地黄金,章虎在这里苦撑月余,却连一块土疙瘩也没捞到。显然,上海滩在刻意与他作对。可以说,此生迄今,他还从未有今天这般感到挫败。这帮兄弟懒散惯了,苦力做不来,讨饭舍不下脸,打工没手艺,唯一能做的就是耍横捞财。但上海滩不比牛湾镇,没过几日,他们就可怕地领教一个事实,莫说是黑道街帮,即使乞丐也都是严格划分过地盘的。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就如几条乡下稻田里的小泥鳅突然闯入大池塘,一时无所适从,偷偷摸摸出手几次,钱没捞到几钿,人却被盯上,一帮人堵住四弟,将他打个头破血流,几处骨折,且又留下狠话,断去他们报复的念头。对此窘境,弟兄们谁也没说二话,然而,即使章虎自己,也觉得这个大哥当得窝囊。
眼见断粮,兄弟几人也都泄气,没人再出门,章虎真正着急了。
“小娘比,我就不信,介大的上海滩竟就容不下我一个章虎!”章虎飞起一脚,将那块烂面包一脚踢飞,而后迈开大步,熟门熟路地拐过两条街道,径直走向一处高大门楼,在门口头停下,抬眼望向当头高悬的“鸿运赌局”四字。
显然,章虎并非初次上门了。
站一会儿,章虎摘下毡帽,细审一遍,复又戴上,将手伸向挂在脖颈上的一根红线,嚓一下扯它出来,现出一个拇指般大小的金锁。
这是把长命锁,自幼就戴在他的脖子上,不曾有须臾离开。章虎轻轻抚摸几下,狠下心,用牙齿扯断红丝绳,将金锁攥在手心,昂首挺胸地跨入赌场。
赌场内人来人往,设着多个赌局。
章虎走向赌台,将手中金锁摆在柜上。
庄家拿过金锁,眯眼审看。
“不用看,足金货,你过下秤,看看能抵多少银子?”章虎泰然说道。
庄家这也审看过了,朝他笑一下,把金锁递给一个人,让他过秤。那人秤完,伸出十根指头。
庄家伸出手掌,也对章虎比出一个十字。
“换筹码来。”章虎朗声说道。
庄家示意,早有人拿过十个筹码,双手递给章虎。
章虎径直走到赌骰子的赌案上,将筹码摆在眼前,神态轻松自然,看不出任何异常。
赌局开始了。
章虎每次只押一个筹码,且只押在一个点上,连押两次,全输。
章虎做出诧异神情,将剩余八个全部押上,仍旧押在那个点上。开盘前,章虎低下头去,仔细查看盘子,似乎要看看这个骰子里是否有鬼。
确认无误,章虎方才直起身子:“开盘吧。”
庄家开盘,果然是章虎所押的那个点。
庄家大是诧异,几个看客不无惊愕。
章虎将十六个筹码依旧押在那个点上,如法炮制。再次开盘,章虎又赢。
众看客发声喊,齐围过来。
章虎连赢数次,面前筹码越堆越多。
庄家显然吃不消了,停住赌盘,朝章虎拱拱手:“客人稍候,容在下方便一下,去去就来!”言讫,径直走向附近一处茅厕。
几分钟后,庄家走出茅厕,神态安闲地坐在赌局前,笑问:“先生,还要赌不?”
章虎迟疑一下,点头。
“先生,还押这个点吗?”庄家再问。
“是。”
“押多少?”
“全押上!”章虎牙关一咬,将所有筹码尽数推去。
庄家开盘,输的却是章虎。
全场惊诧。
章虎面无血色,一屁股跌坐于地。
“先生,还要押吗?”庄家微微一笑。
章虎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摇头。
庄家没说什么,朝他微微一笑,两手拍打几下,朝众人略拱一拱,起身走向后院。
章虎跌跌撞撞地走出大门,一脸沮丧和懊悔。
章虎走有十几步,后面传出一个声音:“先生留步!”
章虎站住,见后面快步跟来两个汉子。
二人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
一人拱手道:“先生,我家老头子有请!”
章虎心里一震,晓得麻烦来了,想来硬的,估量一下对方实力,自己并无把握,只得硬起头皮,跟他们走进旁边一个并不起眼的小门,来到一处雅室。
雅室里坐着一个年逾五旬的老者。庄家站在一边,身边各立一个汉子。
章虎脸色变了。
“年轻人,晓得输在哪儿吗?”老者望着章虎,缓缓问道。
“晚辈不晓得,敬请前辈指点!”章虎拱手。
“我不晓得你输在哪儿,但我晓得你赢在哪儿!”老者的声音稍稍阴冷。
章虎不由自主地“哦”出一声。
“摘下他的帽子!”老者虎起脸,吩咐一人。
章虎打个惊战,身子晃了晃,勉强稳住。
那汉子走过去,摘下章虎帽子,双手呈给老人。老人从帽子里取出一块磁铁,啪地扔到章虎脚下。
“年轻人,敢在我老千庞的眼皮底下耍这个,你小子胆子倒是不小嗬!”老千庞手指轻扣椅子扶手,发出嘭嘭闷响,转向庄家,“阿根,按照家法,此类行为该是哪能个惩戒?”
“回禀师父,轻则杖责二十,重则断其三指!”
“年轻人,可听清爽否?”老千庞看向章虎。
“听清爽了。”章虎横下心来,朗声应道,“晚辈有眼无珠,既犯虎威,悉听前辈处置!”
“哦?”老千庞倒是惊愕了,盯他许久,微微点头,“嗯,年轻人,你有此等胆识,倒叫老朽刮目相看。好了,老朽也不再问你姓啥名谁,今日饶你一次。记住,下不为例。”转对庄家,“阿根,送客!”
“晚辈章虎叩谢前辈不罚之恩!”章虎扑地跪下,向老千庞连磕三个响头。
阿根努下嘴,几个汉子护送他出去。
“师父,这就放他走了?差点让他——”阿根不解地看向老千庞。
“你小子,难道想把事体闹大么?”老千庞白他一眼,“去,马上换掉那副骰子,三个月内不可再用!”
“是!”庄家转身走出。
侧室门帘掀起,一个身穿租界巡捕警装的汉子走出来。汉子年不足四十,中等身材,一身结实的肌腱一看就知是练过功夫、混过道上的。
这汉子姓王名鑫,十年前就在大英租界巡捕房的华探所里当差,做了三年包打听,六年前就被提升为探员,负责维护附近几条街道的治安,鸿运赌局刚好就在他的辖区。
大英租界甚大,华人探员不下十个,探长却只一名,是一个姓张的资深探员。近日张探长生病住院,听说是死症病,巡捕房有心在众探员中物色新探长,资历足厚的王鑫动心了,这来与老千庞谋划此事,偏巧撞到章虎。
老者朝他抱拳道:“今朝大意,差点失荆州,让大人见笑了!”
“呵呵呵,还是你这老姜辣嗬。”王鑫在椅子上坐下,“不过,那小子倒也是个人物,让在下看了一出好戏呢。”
“大人好眼力嗬,”老千庞微微点头,“此人是个干家子!”
“老庞呀,”王鑫歪头看着他,“看到此人,在下倒是想到一步妙棋,或能破局!”
“哦?”老千庞眼睛眯过来。
王鑫招手,老千庞凑过头。
二人耳语,老千庞连连点头。
天色昏黑,苏州河边的白渡桥上,过往行人稀疏下来。
从赌场里逃过一劫的章虎不无沮丧地沿着苏州河的土堤岸走到白渡桥下,在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上一屁股坐下,百无聊赖地望着黄黄的河水发呆。是哩,他得好好思索一下今后的棋路,何去何从,每一着都是关键。
肚皮却不争气地响起来。饭还是昨晚上吃的,从早上到后晌他几乎水米未沾牙,这阵子定神了,胃肠终于发作,叽叽咕咕地响个不住。
“小娘比,咕咕个屁!就为填饱你,老子把姆妈送我的长命锁也搭进去了!”章虎恨恨地捶打肚皮,正自着恼,桥上响起一阵骚动和奔跑的脚步声,有女人的尖叫声跟着传来:“抢劫了,抓歹徒啊——”
紧接着,是巡捕的警哨声、众人的奔跑声和其他骚乱声。
章虎搭眼望去,刚好看到一个抢包的瘪三正在撒丫子跑向桥北。两个巡捕追到桥的中间,不约而同地停住步子。
“快追呀,就是那个歹人,这就下桥了!”女人大声叫道。
“对不起,夫人,我们只能追到桥中间,桥那边不归我们管!”
“那……归啥人管?”
“归美国巡捕房。我们是大英巡捕房的!”
章虎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瘪三提着个包包在夜色下走下桥头,几乎是不慌不忙地与守在桥柱下的另外一人会合,悄无声息地绕过桥柱,眨眼间消失在一片苍茫中。
章虎灵光闪动,精神陡来,将饥肠抛在一边,一口气跑向他们租住的小窝棚,气喘吁吁地掩上院门。
几个兄弟早已听到声音,纷纷迎出。
“有米饭没?”章虎跟他们走进屋里,兴致勃勃地问。
“有有有,”阿黄迭声应道,转向阿青,“快给阿哥盛去!”
阿青端来满满一碗米饭,上面还搭一层油油的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