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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是,”车康连连点头,腰哈得更低了,“十万两银子也收不住他的心!”
“是条好狗呀!”丁大人总算接上一句,转对如夫人,“养不住,就撒手吧。”
“老车,”如夫人转对车康,“这就过去,把存他庄上的银子全取出来!”
“好咧。”
商会刚立起来,北京急电丁大人进京。丁大人无奈,只好留下襄办,让他等候商会拿出商约后,邀英人赴京签约。临行前夜,丁大人歇在如夫人房里。
鸡叫头遍,丁大人匆匆起床。
“老爷呀,”如夫人一只肘弯子撑在枕上,一手揉搓睡眼,“鸡才叫呢,你起介早做啥?”
“得去书房,有些材料需要整理。”
“再睡会儿吧,贱妾帮你去整。”
“不用了。”丁大人顾自穿衣,“你管好自己事体就成。”
“我晓得有人帮你!”如夫人嘟哝一句,语气不无哀怨,“听说你还要把那个小妮子带进京城,老爷呀,不是贱妾吃醋,是妾身担心你呀。毕竟上年岁了,身子骨打紧,对不?”
“瞧你想到哪儿去了?”丁大人给她个白眼,半是嗔怪,半是斥责,“这孩子是老夫特意寻来调教的,这要带她敬献老佛爷。前次觐见老佛爷,她一直在叨叨曲戏,还向老夫抱怨身边没个能对腔的!”
“真没想到哩,”如夫人变过脸色,翻身下床,赤脚过来,伏他肩头发嗲道,“是妾身想多了!”抚他前胸,“老爷这里顺顺气,甭跟贱妾一般见识!”
“好了好了,”丁大人挪开她手,“对了,老夫走后,你要多多关注商会。有它在身后,老夫在京里底气就会足些。”
“查敬轩他……向来与咱泰记不合谱,不肯听话咋办?”
“查敬轩落势了,你须当心的是彭伟伦,他是袁世凯的人,姓袁的近来有点见不得老夫了!”
“要是这说,贱妾就放心了,”如夫人笑应道,“妾身这把姓彭的交给姓查的就是。广肇与四明,水火不容哩,让这两条狗自个撕咬去。老爷——”如夫人眼巴巴地望着他,似有要事。
“还有什么,你这讲吧。”
“是泰记!”如夫人决定把话挑明,“听车康讲——”
“泰记是夫人的,你不可惦记!”丁大人脸色一沉,扔下一句,大踏步而去。
如夫人吃此一噎,一时愣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缓缓挪回榻上,扯被子蒙头,呜呜啜泣起来。
第十二章上海滩流氓艰难起步
黄昏时分,顺安胸前挂着跑街包,脚步匆匆地穿过中院长廊,走向后院宿舍。路过中院时,隐约听到小姐的闺院里传出女人啜泣声。
顺安吃一大惊,顿住步子,循声走到小院的圆拱门边。
小姐的闺院是禁区。他与挺举住进鲁宅的第二日,齐伯就晓谕二人,没有老爷特许,不得入内。然而,此时的顺安,心里就如猫抓一般,莫名涌出一股冲动,四顾无人,一闪而进,隐身于假山后的竹丛中,偷眼望去,见竹影掩映的亭子上只有小姐一人,正凭栏抽动双肩,哭得伤悲。夕阳余晖反射在她的漂亮旗袍上,映出一轮错落有致的背影曲线,在轻微的抽动中楚楚动人。
顺安被这场美景吸引住了,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伏在那儿。
碧瑶仍旧沉浸于莫名的伤感中,兀自啜泣。
“咦,旁无一人,不似有谁招惹,小姐哭得介伤心做啥?”顺安忖道。
“小姐,快到前院来,齐伯叫你!”秋红的声音从前院飘来。
碧瑶打个惊怔,答应一声,擦去泪水,将一物啪地搁在栏杆上,拔腿跑去。
顺安听她走远,晓得院中再无他人,怦然心动,蹑手蹑脚走进亭里,见栏杆上放着一书,打眼一看,是《西厢记》。
书中透出一股浓浓的香水味。
顺安深吸几下那味道,目光落在翻开的书页上,见上面满是泪水。细看下去,竟是长亭送别一段。
这是顺安从小就听姆妈唱过来的,此时得见,竟是忘了环境,情不自禁地学起姆妈的腔调,轻声唱道:“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顺安顾自唱得投入,不提防小姐惦念此书,一阵风似的跑回来。待他听到脚步声时,小姐已到院门外。顺安来不及将书原样摆回,纵身闪进竹丛。
碧瑶直奔亭子,见书没了,纳闷道:“咦,这书哪儿去了?”又寻一会儿,朝远处大叫,“秋红,快过来,我的书哪能寻不见哩?”
秋红急跑过来,问道:“小姐,你放哪儿了?”
“就这儿。”碧瑶指指栏杆,“我才放下一时时儿,竟就不见了,难道是闹鬼不成?”。
听到鬼字,秋红打个哆嗦,镇住胆子道:“小姐,怕是让风刮到下面了,我去寻寻。”秋红绕到栏杆下面,遍寻不见,见风吹竹林,发出沙沙声,遂看向竹林,“小姐,会不会让风刮进竹林子里去了?”
顺安打个惊战,面无血色。
碧瑶看下林子,嗔怪道:“厚厚一本书,介小的风,哪能刮得动哩?”
“不定来股旋风呢?”
“旋你个头!”碧瑶白她一眼,“你就想着闹鬼!”
旋风与鬼本是连在一起的,听碧瑶这么一说,秋红再次打个惊战,不由自主地望向竹林。太阳落山,最后一抹红光已经淡去,竹林里真还有种阴森森的感觉。
秋红吐下舌头,颤声道:“小姐,我……这去拿个灯笼。”
“算了,”碧瑶皱起眉头,“一本破书,没啥稀罕的!哪个鬼欢喜,就让它拿去就是。”扭过身,快步走向闺楼。
小姐句句离不开鬼,秋红吓得花容失色,紧跟于后。二人打开楼梯上的电灯开关,快步上楼去了。
顺安吁出一气,闪出竹林,顺阴影溜出院门,踅进后院,将自己关进房里,心里扑通扑通地紧跳一阵子,方才缓过气来。
直到此时,顺安才惊愕地发现,他的手中依然拿着小姐的香书。
“天哪,这可哪能办哩?”顺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行,我得送回去。小姐寻不到,真会以为是闹鬼,也必告诉鲁叔。鲁叔必定让齐伯追查,齐伯那人……”
顺安想到此处,由不得打个惊战。
顺安拿起书,拉开房门,走向中院,正欲还书,远远听到脚步声和齐伯的咳嗽声,赶忙退回,再次闪进屋里,喘会儿气,心道:“也罢,既然是闹鬼,就让它闹去。要是小姐不闹,啥人也不会晓得此事。要是小姐闹了,鲁叔追查,我就把书毁掉。查无实据,也不会有人怀疑到我。”
这样想定,顺安心里踏实下来,开始翻看小姐的香书。
翻着翻着,顺安眼前渐渐浮出一幕幕场景。
大街上,碧瑶鄙夷地骂他是小偷,他把一口鲜血准确地射在她的新旗袍上。
鲁家客堂里,碧瑶向他投来质疑的目光。
碧瑶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记得你好像不叫晓迪吧。你姓甫,叫甫顺安,是街西甫家戏班主的儿子。那日在典当行,我亲眼看到你跟人打架哩……”
接着是老潘的声音:“昨日推举商务总会的会员人选,议到茂平谷行时,齐伯推荐的是挺举,老爷竟也同意。师父思虑许久,觉得不太妥。挺举无论是何来路,名分上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伙计。商会是何等雅致地方,推个伙计去登大堂,师父担心让人把我们茂字号看扁了……”
顺安眼前,耳边,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越想越是烦闷,呼吸也渐渐加重,自语道:“眼下与我扯不断、理还乱的只这两个人,一个是鲁小姐,一个是挺举阿哥。鲁小姐让我头大,挺举阿哥让我……”
顺安折腾得头大,长叹一声,将书重重合上,正打算去洗澡,听到外面脚步声近,是挺举回来了。
顺安打个惊愣,忙将香书压在枕下,顺身一躺,歪在床上,装模作样地打起鼾声。
翌日晨起,顺安故意磨蹭,见挺举出去,方才麻利地从枕下取出书,塞进跑街包,走到门外,想想不妥,返身复取出来,在屋内寻处安全地方藏起,刚要出门,又觉不妥,将书再拿出来,干脆擦燃火柴,在地上点了。
眼见香书焚为一炬,顺安这才长出一气,扫去灰烬,一身轻松地走出门去。
然而,烧没的是书,不是顺安的心。一整天里,昨夜枕下那册让他嗅了一夜香气的《西厢记》在他心里始终挥之不去。
大街上,顺安一路走,一路琢磨:“那书为风花雪月之最,长亭送别为莺莺小姐与张生难舍难分之最。鲁小姐在那书上特别喷洒香水,足见珍视之重,又在长亭送别处伤感洒泪,足见用情之深。小姐如此这般,又是为何?难道是……小姐思春了不成?”
想到思春二字,顺安心里一颤,耳边不由荡起章虎的声音:“就说这姓鲁的吧,原本读书不成,穷困潦倒,在这街上摊个小鱼摊,卖些死鱼臭虾,狗屁不是,后来勾上马家小姐,弄大人家肚皮,得银二百两,方才混出个人样来。不想这人样混大了,反倒摆起谱来,不把穷人当人看哩!兄弟,晓得阿哥为何要收拾他不?”
“我哪能净往这方面想呢?”顺安暗骂自己一声,大步走去,没走几步,再次忖道,“咦?我为什么不能这般想呢?鲁叔既能这般,我凭啥不能?何况鲁叔膝下无子,只此一个女儿。天底下哪来介好的事体,打灯笼也难寻哩。”
顺安闭上眼睛,良久方才睁开,脸上浮出一层浅笑,抬头一望,刚好看到一家门面,匾额上写着“瀚海书局”四字,灵机一动,抬腿走去。
一个穿长衫、秀才模样的店主看到顺安一身光鲜打扮,又见他背着一只跑街包,知是个有钱的主儿,堆起笑脸迎上,深鞠一躬:“先生,进来看看吧,本店种类齐全,价钱便宜,保管先生满意!”
“有曲子戏没?”顺安劈头问道。
“有有有。”
“讲讲看,都是哪些曲子?”
“什么曲子都有。先生想看哪一类?”
“《西厢记》。”
“呵呵呵,是艳曲呀,”长衫店主压低声音,“本局多的是,清一色公子小姐谈情说爱的。先生请随我来。”引顺安走到最里厢,从架上拿出一套,“请看这一套,天一阁刻本,有《西厢记》《拜月亭》《墙头马上》和《倩女离魂》,一总儿四本,号称元代四大名曲,艳而不淫,堪称上品嗬。”
“几钿?”顺安接过来,一本一本地翻看。
“三块五角。”店主脱口说道。
“介许多!”顺安皱下眉头,将手伸进袋里,摸一会儿,扭身走出。
“先生,你……能出几钿?”店主追出来。
“我身上只有三块!”顺安如实说道。甫韩氏塞给他五块,让挺举摸走两块,身上只剩这点了。
“看你实意想买,三块就三块吧。”
苏州河北岸的棚户区里,家家户户飘出饭菜香。
几个孩子在脏乱狭窄的巷道里端着饭碗边吃边闹,一个小男孩一头撞在匆匆走路的章虎身上,饭碗掉落在地,章虎的裤子、鞋上溅满稀粥。
“小赤佬,找死呀你!”章虎瞪他一眼,弯腰拍打裤子。
孩子用的是木碗,饭洒了,碗却没破。不知是吓呆了,还是想拿回他的碗,那孩子动也不动,依旧像个木桩一样竖在那儿。
“小赤佬!”章虎跺下脚,把鞋上的米饭震掉,抬腿又走,因眼睛仍旧盯在那孩子身上,刚巧踩到洒满一地的稀粥上,打个趔趄,幸好伸手撑住墙,没有滑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