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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寨旧事-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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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就这样日日奏着心中的琴,奏他奏过的曲子,奏自己所作的曲子。直到一个寒梅吐香的冬日,趁他离开琴台,她才大着胆子溜上琴台,不敢弄出声响,只是虚虚拨弄着,直到一抬头,看见他笑吟吟的站在对面。想逃,却还是被他留下,小心翼翼的触到那七根琴弦,小心翼翼的奏出了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的曲子。
  就这样成了知音。她说给他自己心中那琴的样子,他就当真为她打了一张,伏羲式,白桐木、黑玉徵、天蚕弦……与心中的一模一样,只缺一道梅花断。
  在琴底当真生出梅花断的那天,却传来了战火的消息,他要从军去,琴台上相顾无言,只剩最后一曲别离。
  难免几番离愁,失了往日悠然,他竟拨断了琴弦。
  要续弦么?
  男子却摇头:“但得曲中意,何劳弦上音。待重逢之日,再续此弦。”
  弦,会续上的,人,会重逢的。
  会的。
  待风佚从未尽的曲意中回过神来,天已大亮,抚琴女子不知去向,只留六弦琴在身边。
  风佚抱琴归家,先奏清心调再奏断情曲,虚挑第七弦,清越尾音之后,虽仍觉心头微痛,却不见幻象。风佚不禁称奇。他已两天两夜不眠不休,想到庆功宴上有了交代,心中安定,又练了两遍,便沉沉睡去。
  睡梦中似又有琴音响起,迷蒙中他似乎身处一处深宅,琴台上白衣男子正抚琴,举手投足间自得风流,琴台边花香四溢,花丛中有女子痴望着琴台上抚琴人。
  一曲终了,女子唤一声“四郎。”
  男子闻声回头。
  ……
  ……
  ……
  “风佚,风佚。”连声呼唤将风佚从睡梦中唤醒。
  风佚揉着惺忪的睡眼,好美的梦,如此安宁景象,这天下是有几十年未见了……梦中的就是那故事中的人吧,男子似乎回了头,可叹不及看清他的面孔。
  风佚仍在梦中,来人却急急传话,大军已经回朝,庆功宴就在今夜。据说商冶老将军战场上受了些伤,一路颠簸,身体状况不佳,上卿大人千叮万嘱,为商老将军而奏的这曲绝不容半点闪失。
  抬头看看天,已过申时,风佚匆匆起床,总算在庆功宴开始前一刻带着六弦琴赶到宫中。
  觥筹交错,大家相聚甚欢,邺都城破,燕王被擒,如此大胜后,君臣上下自然一片欢腾,几曲战歌奏罢,轮到风佚献曲。风佚抱琴而上,恰听见皇上向商老将军夸赞大鸿胪卿的一片苦心。
  微微抬头,正触上商老将军投来的目光。此前风佚曾远远见过一次商老将军,那时他跨在马背,虽须发花白,却仍旧威风凛凛。今日近观,才见他眉目俊逸,虽然年事已高,仍依稀可见少年风姿,都说商老将军本是儒者,果然仍留着淡淡书卷气。商冶看了一眼风佚,目光又在六弦琴上一转,他的目光中有久经沙场的人才有的锋锐,然而在浅浅光芒后,藏着深深的倦怠和怅惘。
  风佚拨动琴弦,奏了那六弦琴的《断情曲》,琴音一响,四下里就是一静,又奏片刻,场上已是鸦雀无声。皇上不由点头赞赏;几位汉将乍闻乡音,攥着酒杯的手就再也没有放下;那些素以为汉乐只是靡靡之音的胡将,也渐渐收起鄙夷,听得目瞪口呆;大鸿胪卿早已忘记了紧张,只剩下如痴如醉……至于商冶老将军,只是端然稳坐,看着斜下方,面上看不出悲喜。
  琴音越来越快,如战鼓擂响,如铁蹄奔腾,如旌旗猎猎,如男儿驰骋,檐铃响动四方应和,晚风颤着踏上鼓点,月光如珠玉碎落敲击节拍。风佚十指如飞,已不知是自己奏响着琴曲,还是曲子带着自己前行。直到接近尾声时,风佚才忽然想到,这一次奏乐前自己不曾奏那清心调,一旦第七弦的音符奏响,那么……不及多想,曲至此处,手指已不受控制的在并不存在的第七弦上拨响了最后一个音符——
  铮——
  琴曲终止,余音不绝,又静寂良久,才响起轰然喝彩声。风佚起身行礼,心中激动之余,也感奇怪,这一次怎么没有看见那可怕幻象?
  他抱着琴低头退下场时,正看见一个白影自身边飘过,宫中舞女并无如此装束,风佚心中不由一动,难道是……他抬起头,前面的白衣背影很熟悉,正是抚琴女子,她怎么会来这里?
  风佚想叫住她,才看见方才喧嚣的宴席竟已消失,空空如也的大殿上,只剩下一张几,一壶酒,一个人。银白的须发,正是商冶老将军。
  “四郎。”抚琴女子轻唤。
  商冶抬起头,只是看着她,没有答话。
  “四郎。”抚琴女子又唤。
  良久,商冶银白须发轻轻颤抖,眼眶中终于涌出两行热泪,老人的声音微颤:“你来了。”
  “约定了的重逢呵。”抚琴女子的声音中带着浅浅笑意,“这么多年,你可还记得?”
  商冶眼中嚼着泪,缓缓站起来:“燕国灭了,亡国之仇平了。”他依旧颤抖着,向抚琴女子伸出了手。
  却只换来抚琴女子冷冷清清的一语:“复仇?此弦已断,哪怕斩尽仇敌,不过断他人之弦,此弦仍是不续。你拨断了这琴的情弦,又拨断了自己的情弦,这么多年,你又亲手斩断了多少人的情弦?这多日的乱世飘零,世上还有几根情弦是未断的?”她一声历似一声,随着她的声音,平地里猛的刮起一阵风,掀翻了商冶面前的小几,酒壶当啷落地,商冶张了张口,不及言,先呕血。鲜血染红肆虐的风,卷起殿宇的琉璃瓦盖,宫城倾塌,参天大树拔地而起,天地间变成一片杂乱,风佚也被狂风卷入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之中。
  迷雾中听不见风声,只闻一阵琴音,宫、商、角、徵、羽,声声清澈,琴音娓娓道来,是在讲述那个没有讲完的故事。
  多年之后,男子回到家乡,却只见荒城一座,断壁残垣间一张琴,琴边的尸骨已腐烂的难辨面目,琴依然完好,伏羲式,白桐木,黑玉徵,梅花断……只有七弦断其一,依未续上。
  伴着那具腐烂的尸骨怔怔坐了六天,到第七天,他才摆好琴,颤抖着拨动了琴弦。她说过心中有一张琴,也可以奏出声响,男子在虚空中拨动并不存在的第七弦,心中的琴果然被奏响。
  一遍一遍,他弹奏着一个低沉的曲调,弹得秋风化作金戈,落叶飞成铁马,弹得断壁颤抖,残桓碎裂。不忍触情弦,他只在六弦间弹奏,直到尾音,才猛的拨断第七弦,声如裂帛,声如情断。他一次次在虚空中弹着第七弦,一次次拨断心中的情弦,直到指尖滴血,直到心中那张琴的弦眼上也淌出血水,心中那张琴上,也再也续不上情弦,他才放下六弦之琴,砸碎了心中那张琴,重新提戈上马,情弦已断,只余志弦——驰骋疆场,立功复仇之志!
  风佚缓缓苏醒过来,竟是躺在太医院里,四下不见六弦琴,忙问琴在何处。
  医官叹息一声,告诉他始末。风佚奏乐罢,忽然晕倒在殿上,他晕倒之后不久,商冶也忽然呕血晕厥。商老将军半个时辰前已转醒,可他伤势严重,已是强弩之末,性命只在旦夕间。商老将军派人取走了六弦琴,并告知风佚一旦转醒,立刻去面见。
  见风佚赶到,商老将军自病榻起身,端坐琴案前,轻轻拨动了琴弦,这一曲清宁淡泊,风佚本以为抚琴女子所奏已是仙乐,今日才知商老将军的琴曲更胜天籁,一曲奏罢,室内鸦雀无声,商冶抬头,看着人群之后的风佚:“可解曲中意?”
  风佚自曲中恍然回神,肯定的点头,商冶微微一笑,这才闭上眼睛。
  商老将军去了,只余琴音萦绕,此后数日,老将军府上依然似有花香萦绕,琴音低鸣。未尽余音竟惹得将军府上下难放悲声。
  终因风佚一曲引得老将军心绪激动以致病逝,皇上大怒,称不可因声色废武功,下旨焚六弦琴,大鸿胪卿贬鸿胪大行,风佚罢职充军。
  风佚没有多说什么,坦然接受。不论是幻是真,有几首妙曲,有庆功宴上一曲换得众人称赞已足够。风佚还记得商冶临终一曲,告知他只要心有执念,无论乱世烽烟,亲友离散,想守住的东西就永远不会消失。六弦琴虽然毁了,但他心中渐渐有了一把琴,伏羲式,白桐木,黑玉徵,梅花断,天蚕丝弦有七根,弹奏时音如天籁。
  风佚清楚的记得,商冶奏最后一曲时,第七根弦,已然续上。
  风佚就这样充军远行,这一日不知走到何处,只见身边亭台水榭,暗香袅袅,不远处一个女子怀抱古琴盈盈前行,随她沿着画廊一路走去,转过一片花丛,见花丛间琴台上卓然而立一个白衣男子。
  “四郎。”女子轻唤。
  男子回头,俊朗眉目正似商老将军,向着女子展开笑意点点。
  其时朝霞初现,塘中芙蓉带露,好一番胜似仙境的光景。
  完
  2007。7。7 初稿
  2011。11。11二稿                        
作者有话要说:  商冶国籍冉魏,风佚国籍前秦。但历史的节奏比故事节奏快得多:350年冉魏建国,352年被前燕所灭,370年前秦攻破邺城灭前燕,无所谓太平时的日子,商冶也未至暮年。盖因此文是由架空历史改来,多有牵强。
官制未考,多依汉制。
历史上无商冶此人,攻破邺城灭前燕的是前秦苻坚、慕容垂、王猛。
PS:简直不想吐槽写这篇文的日子……

  ☆、三世弈

  一方楸坪,坪面早被磨得光滑如鉴,却染了陈年的血,血迹顺着十七路经纬爬满棋盘'注',又渗入楸木的纹路,一如这一朝烽火,遍地狼烟的天下。梁真曾想洗去那些血迹,却始终不得,再后来,得知这血是棋仙的血,便作罢了这个念头。
  棋坪边两株隐菊开得正好,可惜这天下无所谓隐逸,菊盛开于山中,山隐于夜色下,夜色裹着茫茫的天下和未知的归途,梁真背对着棋盘,看着远处——几点赤色的星火,那是远处的城。
  “棋仙,邺城就快要到了,你不看看吗?”梁真问。
  问这话时,他身后只有一方楸坪,回头时,坪侧已坐了一人,正是他口中的“棋仙”。轻衫缓带,垂目闲坐,与戎装的梁真大不相同。梁真哈哈一笑,知道邺城对棋仙紧要,以他如此气度,仍耐不住出来看看,他大步走到棋盘边:“棋仙,再有一日行程就到邺城了!”
  棋仙不答,只轻轻捻着篓里的黑子。
  这是催促他开局,梁真撩衣坐在他对面:“棋仙,石姓人非是凡辈,到邺城后必临一番大战,棋仙可有指教?”
  棋仙看他一眼,不答话,自拾一子落下。
  今日竟新开一局吗?梁真低头看着古旧楸坪和那孤单一粒黑子,将一粒白子在手中搓了许久,寻一个角落放了,仰头又问:“棋仙,你的指教仍在局中吗?”
  ……
  数月前,西北大乱,义军在长安杀得几近几出,梁真征战彼处,日日只见血迹斑斑,哀声处处,这一日乱战中误入长安郊外一处河谷,却见秋高气爽,金英初绽,与数里之外的长安判若隔世。山间一方棋盘,摆半局棋,一人枯坐,却无人对谈。
  粱真粗通棋艺,惜乱世中只有刀尖上的生死,而无经纬间的博弈,看那人缓带轻衫,风姿卓绝,却寂寥独坐,并无棋友,便上前询问可否手谈一局,那人不答话,兀自捻了黑子落下,算允他对谈。
  似有神助,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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