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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吱呀一声响动。梵溟轩抬头看去,泪水迷蒙中只见一午高大的身影缓缓走人房内,在床沿边坐下。他还道是景成像来看自己,生怕被笑话,连忙擦去眼泪。
来人却不是景成像,而是一个四十余岁、面貌极为英俊的蓝衣男子。他静静看着梵溟轩略显慌乱地拭去泪水,面上没有一丝同情之色,反是极为诚恳。梵溟轩奇怪地望着来人,一时尚微微抽噎,也不说话。
二人对视一会儿,蓝衣男子先笑了起来,一拍床沿:来,到这里坐下,叔叔陪你说会儿话。他的声音磁性十足,非常好听,每一个字都似是从胸腔逸出,充满了一种饱经沧桑的感觉。
梵溟轩见他一笑之下眉头先皱成一个川字,再缓缓朝两边舒开,显出一副与他清隽面容决不相符的优郁,就如平日都少有笑容一般。梵溟轩本就是性情中人,修习《天命宝典》后更对世间万物极为敏感,此刻心伤自身际遇,心神紊乱、定力大减,再听到蓝衣男子低沉浑重的声音,一瞬间似也感应到对方也是迭逢不幸、优患实多,虽不知他来历,却已将他视做与自己同病相怜……
强按心头酸楚,梵溟轩缓缓坐到床边,待得那蓝衣男子的大手轻轻抚上额头时,鼻子蓦然不争气地一酸,只恨不能抱着这陌生的男子痛哭一场。
蓝衣人长叹,也不劝解梵溟轩,待他心情稍复,这才开口道:我听清儿说起过你,早想一见,只是今日方才觅得一丝闲暇。梵溟轩听他语气彬彬有礼,更觉亲近。这些日子景成像对他不管不问,每日在屋中看书发呆实是太过孤单,此刻听到水柔清的名字,精神一振:她还好么?为何也不来看我?蓝衣人微微一笑:你这两个小孩子倒也有趣,她在我面前总说你如何如何可恶,但不让她来看你,却又是不依不饶……
梵溟轩奇道:为什么不让她来看我?是我不让她来。蓝衣人肃容道,我怕你知道自己武功全废后,见了她会不自在。梵溟轩一呆:为什么会不自在?蓝衣人定睛看了梵溟轩好久,方才缓缓道:看来是我错了。本以为你定是如我少年时一般的心高气傲,谁知并非如此。梵溟轩更是不解。
突然,蓝衣人语出奇锋:你觉得清儿是你的对头么?
梵溟轩眼中蓦然跳荡出水柔清双手叉腰、趾高气扬对自己说话的样子,纵是脸上尚挂着泪珠也忍不住嘻嘻一笑,随即又想到了她的百般可恶,鼻间一哼:是呀,她总是一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样子,处处看我不顺眼,我可不服气了。不过她现在虽然懂得比我多,武功也比我高,可总有一天……说到此处心头猛地一震,终于明白了蓝衣人所说的不自在是何意思:自己这一生中,至少在武功修为上再也无法赶上水柔清了。
不错,你现在既已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练成高深武功。蓝衣人拍拍梵溟轩的肩膀以示安慰,口中却半分也不客气,那你还愿意见她么?听到蓝衣人如此明白无误地说出,梵溟轩呆了半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心想若是以后见了水柔清都要听她冷嘲热讽,还真不如不见。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蓝衣人面色漠然,抬头望向屋顶,过了良久方长吁出一口气,从前有一个少年,出身名门剑派,天资聪颖,再加上勤奋刻苦,十八岁出师,小过两年的时间便已在江湖上闯下了不小的名头。他家世显赫,便有一帮江湖闲客四处对人鼓吹,说他是什么中原第一剑,一手家传剑法出神入化、所向无敌。而少年好名,却也不加制止。当然,真正的武林高手倒不屑与他争名夺利、一般见识。所谓少年轻狂,意气风发,这少年自此便有些目空一切,真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剑,越发骄横起来。
有一日,他来到一座山中,正在饱览山中景色,忽听到琴音阵阵。那琴音如高山流瀑,在山谷中缭绕不休,极为悦耳。这少年本是世家出身,略通音律,平日也常附庸风雅地弹奏几阕,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世上竟有人能将琴声弹得这么美、这么柔,简直便是人间少有的天籁仙音……梵溟轩见那蓝衣人说到此处,微微偏起头,面露温柔之色,就仿佛正在侧耳倾听音韵一般。他有了听日哭鬼故事的经历,料到蓝衣人口中所说的少年只怕就是他自己。看他如痴如醉、几近失魂落魄的样子,似还沉醉在那日的琴韵之中,心道此人言语不俗,若非那琴声妙到毫巅,也断不会让他如此失态。不由对那弹琴者大起兴趣。
蓝衣人呆想了好久,方又续道:少年呆呆听了一会儿,那琴声忽变,流畅的曲意一转为铿锵,只奏出一个个单音,若断若续、铮然有声。那琴声虽不成曲调,每个音节却又清清楚楚透入耳内,挑拨着心底最深处的一点遐思……那少年心知必是位高人临山抚琴,有心相识。循声觅去,果在山顶的一棵大树下发现了一具古琴,可四周却是无人。他心中奇怪,走得近了,才发现树上竟然有一人手执着一根长索击敲在琴弦上,怪不得那琴音忽变单一。那长索一下下击在琴上,落劲却是恰到好处,只奏出琴声却不毁坏古琴。少年心中大奇:只怕从古到今,从没有人能如此弹琴,竟还能弹奏得如此好听……
树间那人见到少年上得山来,便从树上一跃而下。那少年登时吃了一惊:原道能弹出这般佳妙音韵的必是位前辈,不料对方竟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少女面蒙轻纱,看不清相貌,但体态婀娜、身法灵动,显也是武林中人。少年为她琴声所动,犹觉得心中怦怦乱跳,有心结识,便上前搭话,言语中自不免把自己吹嘘了几句……梵溟轩听到这里,想到自己初识水柔清时亦是在涪陵城的三香阁中大摆派头,用计赚费源的银子,做请客之举……现今才知道原来这天下少年人的心性都是略通的,见到好看的女子便不由自主要显摆一番,想到这里心有所通,微笑点头。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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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四章 锋芒()
第三百三十四章锋芒
蓝衣人继续道:那少女听了他的名头,不但不以为喜,反是脸露不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什么中原第一剑?我早想会会你,不如就在此处比划一下。’少年哪会把她的武功放在眼里,何况刚听了她的琴声,如何肯做这般大煞风景的事,只是推托。可那少女琴声虽柔,言辞却甚是犀利,极尽尖酸刻薄,一副看不起他的样子,终惹起了那少年的火气……梵溟轩想到自己与水柔清初见时她何尝不是如此,心头大乐。
蓝衣人眉目间满是温柔之色:少年只怕误伤了少女,出手时留有余劲,不料几招下来,竟给迫在下风,终在百招后被少女一索缠住足踝,跌了个仰面朝天。少女哈哈大笑道:‘什么中原第一剑,原来都是江湖人吹出来的。’就此扬长而去。那少年心气极高,刚才本是故意留手,被少女占了先机,如何肯服,当下拼命追赶,一心要再比一场找回面子。那少女索法高明,轻功也是不弱,二人由江南追到塞外,又从塞外追回关中。这一路上打打停停,少年纵是偶占上风,但那少女灵动机变,各种花样层出不穷,竟是不能奈何她半分……
梵溟轩见蓝衣人原本颇含凄苦的脸上奕奕生光,似是从回忆中找到了久违的快乐,忍不住插口道:我知道了,最后少年定是把少女打败了,不但让她心服口服,还让她做了自己的妻子。蓝衣人哈哈大笑,重重一拍梵溟轩的肩:好小子,真有你的。梵溟轩见他这一笑意兴飞逸、豪气尽显,不由将刚才的忧伤抛到一边,与他一起大笑起来。
蓝衣人笑道:那少年与少女皆是心高气傲之辈,虽是感情日笃,却依然谁也不服对方,似将彼此当做对头一般。呵呵,纵是婚后有了宝贝女儿,还常要比划几下。梵溟轩倒是一心想听听少年如何追求少女的情形,想他二人一路打打闹闹、日久生情,必是十分有趣,只是蓝衣人不说,自己也不好出口询问。
蓝衣人渐渐止住了笑,脸上重回那份漠然:那少女出身于江湖上一个神秘门派,几与世人不相往来。何况她在门中地位不底,门中长辈自是不同意她嫁与那少年,虽经她苦苦相求仍是不准,其间反反复复几经争执,二人的感情亦饱经磨难。那少年爱极了她,最后自愿入赘女家。他知道那少女门中长老大多看不起自己,便有意做出一番事业。那少女支持夫君,宁可放弃自己在门中的大权,专心替他抚养女儿。少年为了贤妻爱女亦收起旧日狂傲,奋发图强,一步步在门中崭露头角,终于获得了门中长老的认可与信任……
那少年本以为自己功成名就,也替妻子在她门中争了一口气。随着年龄渐大,早忘了昔日跃马江湖、快意恩仇的时光,只愿与娇妻爱女就这般平凡度日、携手到老。谁知……蓝衣人说到此处,长长叹了一声,谁知他却忘了一件事。梵溟轩隐隐想到了什么,心中觉得不妙,看着蓝衣人俊面上露出痛苦之色,也不知应该如何安慰他。
蓝衣人叹了几声,又道:原来年龄可以长大,性格却不会变。他与妻子斗气半生,如今自己在门中为众人所敬重,而妻子不过只是个贤妻良母,只道自己终于压服爱妻,偶尔不免便露出些骄狂之气。他妻子虽是隐忍锋芒多年,性格却一点未变,二人时有争执,各不相让,终有一日将话说绝,他妻子一怒之下接受了门中一项艰巨的任务,就此远走他乡,一意要做成一件大事来打击他的气焰。起初他还道爱妻不过一时赌气,断不会狠心留下几岁的女儿远走,也不肯服软认错。二人都是一般争强好胜的心性,这一赌气就是好几年,待得日久,彼此更是放不下面子……
梵溟轩呆呆听着,脱口问道:他可后悔了么?是。蓝衣人眼中隐有一层雾蒙蒙的光亮,他这些年虽强忍一口气不去找回妻子,但每当夜深人静时心头确是在后悔,后悔不能放下一时的骄傲,退让一步,害得几岁的女儿从小就失去母亲……他转脸望着梵溟轩,你可知我为何要对你说这些?
此刻梵溟轩已对此人的身份确定了八成,听他如此一问,心脏蓦然怦怦乱跳起来,脸上更是一片通红,呐钠道:我,我与清儿其实也没有什么……脑间竟然立时浮上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俗语来。
蓝衣人疲惫一笑:我只是给你举个例子,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原不必争一时意气,功成名就又如何?绝世武功又如何?有些东西失去了才会知道其珍贵,为人在世,须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
梵溟轩此时方有些明白蓝衣人的用意,暗骂自己刚才胡思乱想:你放心,我纵是日后不能练成绝世武功,也不会自暴自弃。你能懂我的意思最好。蓝衣人点点头,我曾听清儿说起你让棋的事,心中颇多感触。那少年若是早有你这份容让之心,也必不会让妻子与他抱憾终身。
梵溟轩听水柔清连被让子和棋那么丢脸的事都告诉这蓝衣人,对蓝衣人的身份再无怀疑,大着胆子道:其实叔叔现在退让一步也来得及,我知道清儿很想念她的母亲……蓝衣人一怔,再长叹一声:我若能放下,早就放下了。起身走到门口,略一顿足,转过脸自嘲般一笑,轻声道,我还忘了告诉你,我叫莫敛锋,连老天爷都教我莫敛锋芒呢,哈哈哈哈……言罢再不回头,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