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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往事:黑帮的童话-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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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弟,跑!”
  “姚义杰,你不是一个拿刀的人!”
  夏冬与何勇的两句话交替不断,回响在耳边,如同两颗催魂的铃铛响个不停,催我上路。
  虽然此时的九镇早就隐入了一片无际的黑暗之中,我犹自无比眷恋地回头看向身后它的方向,辨认着家所处的大概位置。我默默地吸掉最后一口烟,中指一弹,烟头在夜空中画出了一条简单却美丽异常的弧线,落入了桥下滚滚而去的流水之中……
  “呵!”
  我想要为自己再壮最后一次胆气,也想要吐出脑海中所有的繁杂,我双臂一挥,吐出了一声粗重低沉的闷喝。所有的胆怯、郁结、思念、眷顾、不舍也随着这声低喝涌出体外,消失在浓如墨汁的黑夜里面。
  我知道,再不走,我就再也走不了。于是,不待新的情绪升起,我飞快转身,走向了桥的另一头——同样隐身在如墨浓夜里的彤阳镇。
  闯波儿的家很好找。80年代,中国中南部地区乡镇的普通百姓通常都还住在一座座青瓦红砖的平房之中,二层小楼并不多见。但黑道大哥闯波儿的家是一栋小楼房,就在下桥不久之后左拐的一条岔道上。
  “笃笃笃!”
  我敲响了那两扇被漆成猪肝色,带有简单花纹的木门。
  “哪个?”
  屋内,一个苍老妇人的声音响起,平淡如水、波澜不惊。
  “麻烦问一下,卫波哥在屋里没有啊?”
  “吱呀”一声,木门打了开来,一位穿着朴素,不断用腰边围裙擦拭双手水渍的老妇人站在了我的面前。
  通过门缝望去,大大的堂屋内,一根细细的电线从屋顶正中央垂下来,尾端连接着一盏放射淡黄光晕的小灯;灯下是一个用来剁制碎辣椒的木制小盆,盆里斜斜插着一把铁铲;铁铲旁放着一个小板凳;板凳不远处有一台家用缝纫机,缝纫机旁边有一张老旧的木书桌,桌子正中间靠墙摆放着一台双喇叭的燕舞收录机,收录机顶端搭了半块红布,前面还零零散散、杂七杂八地摆放着几盘有包装盒或者没有包装盒的磁带。
  整个堂屋,除了最左边空旷处停放着一辆前后轮胎上都是泥巴,却依然足以让我艳羡不已的重庆嘉陵“黑70”摩托之外,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一无所有,与洋气体面的两层小楼外表形成了鲜明反差。这也恰恰就是闯波儿这样的流子们的普遍心态:要面子,钱要用在别人能看见的地方。
  对着那辆自己垂涎已久,却有可能再也得不到的梦想之车,我实在忍不住又多瞟了几眼。我一直伸在后腰的手轻轻地握住了钎子的柄,冰冷坚硬的感觉传来。望着老妇人,我非常客气地再次开了口:“姨妈(九镇风俗:礼貌地称呼比自己父母大的妇人为姨妈),你好,我是卫波的朋友,他在屋里吗?”
  “没有。”
  老妇人的口气僵硬麻木,她仰头打量着我,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疑惑与厌烦。
  一位陌生老太太居然用这种眼神看我,这让我在颇为奇怪之余,也有几分恼火,却又不好发作,只得继续说道:“那打扰你哒,你晓不晓得他去哪里哒?”
  “不晓得死到哪里去哒,你莫要问我。”老人的口气还是那么僵硬、无礼。
  一股愤怒从我的心底涌了出来:难怪生的儿子这么坏,要打流,原来自己就是这么一个不晓得好歹的货色。我再也忍不住心底的情绪,毫不客气地拉下脸,转身就离开。
  一句我完全没有想到的话却从身后传了过来:“后生(方言,年轻的小伙子),我看你这个样子,标标致致,高高大大,不像是个打流的伢儿。你莫不学好,莫要天天和我屋里那个东西搞到一起玩,这不是个学好的东西,你跟着他一起搞,没得好下场。”
  话语如同巨斧劈在了我的心间,喉咙一阵哽咽,心头翻起了漫天狂潮。百感交集之下,我扭头望了回去:老妇人还是那样双手扶门,屋内昏暗却温暖的灯光从她的后方射出,形成了一片淡淡的光晕。她站在那里,脸上依旧是一片冷漠,只是沧桑衰老的目光中仿佛多了几丝希冀。
  对视了片刻,我感到自己僵硬的面部慢慢展开,非常勉强地露出了一丝笑容,笑得让我自己都感到心虚。看着我的笑容,老妇人双眼完全黯淡了下去,低下头,一言不发。
  “啪啦”一声响起,大门在我的面前紧闭了起来。
  如果时光倒转,我只想对着那扇门,痛哭流涕地求那位老妇人再次将门打开,告诉她,我会学好,会做个好人。因为,我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只是,当时的我太混账、太骄傲,混账到看不清什么才是归途,骄傲到不去看哪条才是正路。我只是觉得自己永远都不能失掉一样可以证明自己活过的东西——尊严。所以,我终归还是离去,带着那柄钎子,继续走向了黑暗的前途。
  闯波儿的戏院他做主
  走出了闯波儿家的大门,我很有些灰心,我并不知道要去哪里找闯波儿。
  不过,那是80年代,时代特有的印记改变了我的人生。80年代的夜晚,没有KTV,没有通宵影院,没有洗浴中心,没有茶楼、夜总会,也没有迪厅、嗨包。那个时候,人们能去的地方并不多。
  所以,当我走出小巷,来到彤阳街上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地方。我立刻转身走向了那里。
  我知道闯波儿一定在。因为,那一刻,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一个很早之前我听一林的朋友说过的传说,一个关于彤阳大哥闯波儿独特而出名的爱好的传说。
  虽然那个时候是80年代,没有娱乐场所,但是迪斯科、流行乐也开始从港台地区南风北渐,慢慢地传到了九镇。一般的年轻人,尤其是爱出风头的年轻流子们都喜欢聚在一起跳舞、打台球、看录像、搞野餐、伴着收录机一起嚎歌之类的事情。
  只有闯波儿是个例外。
  在九镇所属的地区,有着一种传承千古、非常富有特色的地方戏剧,叫做丝弦。
  卫会计生前不爱喝酒、不爱抽烟、不爱看书,只有一个最大的嗜好,就是听丝弦。卫波从小就跟着父亲一起去听。在卫会计死之后的一些年,没有人带他了,他也不再去。但是,当他当街手刃仇人张“司令”,一举成名之后,他却又再次回归了父亲当年的爱好。甚至比起他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几乎每晚,他都要去戏棚听戏。我想,也许他听的不是丝弦,而是思念。他的思念提醒了我。彤阳没有戏院,一桥之隔的九镇戏院又不是每晚都开。闯波儿想听丝弦了,能去的就只有一个地方。在彤阳镇最主要的一条干道上,曾经有过一座四五十平方米的茶馆。茶馆由几根历尽岁月,已经变成黑褐色的木柱支撑,顶上横加着一些竹条,竹条上铺几层厚厚的毡草,四周用厚牛皮纸与篾条编织的席子遮盖起来。
  每天晚上,茶馆里都有几位唱了几十年丝弦的老人在表演。进来的人只要花两毛钱买杯茶,有点闲钱的再花几毛钱买点瓜子、花生、橘子、马蹄、辣椒萝卜、卤藕片、焦切(一种风味小吃)、雪枣、米花糖之类的东西,就可以坐在暖暖的火炉旁,边烤着可以祛风湿的木材火,边闲聊、听曲。
  当时,我无意向左边望去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座茶馆。
  走向茶馆的时候,我的双手已经开始剧烈发抖。还没有走到茶馆外面,我听到了茶馆里隐隐传来的唱腔,正是九镇人非常熟悉的丝弦经典曲牌——《鲁智深醉打山门》:
  把青山乱踏,似飞归倦鸦。
  醉醺醺眼花,惹旁人笑咱。
  他日怒杀郑屠,就为了胸火难下;
  今朝不得酒肉,把我和尚馋煞;
  方外世间容不得人无牵无挂,老子也把这山门打砸。
  休管你金刚菩萨!
  也许,看了太多的武侠小说,让我的心中有着对于江湖的向往;也许,我本来就是一个情怀激荡的人。在老戏子沧桑嘶哑却依然抑扬顿挫、杀意凛然的唱腔中,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英雄感。我觉得自己仿佛是要去做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义之举,浑身的血都在旋律中燃烧了起来,心脏剧烈跳动。
  我真真实实地体会到了某种类似于水泊梁山的豪侠之情。抖动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停下,变得稳定有力,这是我第一次在打架之前,不曾感到惧怕。
  当时的我已经接近于疯狂,踏着如同雨滴般越来越急促的鼓点,戏棚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右手伸到后背,握住了钎子尾端绑住的纱布。纱布干燥而温暖,吸尽了掌心渗出的冷汗。一把掀开门口悬挂的两块厚棉布帘,我走了进去。
  一股热浪,夹杂着木材燃烧味、酒精味、烟味、人体酸臭汗味等复杂之极的味道一起,随着门帘的打开,扑面而来。而身后的冷风,擦着我的脖根,涌入温暖的茶馆,吹起了台上戏班的三角小旗,也吹动了抛洒满地的瓜壳纸屑。
  80年代的九镇没有路灯,一入夜,整个九镇就陷入了重重的黑暗之中。所以,原本一路走来的我,已经适应了黑暗与安静,突然进入到了被炉火、灯泡照射得亮如白昼的茶馆中,置身于喧闹的氛围里。那一刻,我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见。
  几秒钟过后,我的视觉开始恢复,我看到了一个奇妙的现象。
  在茶馆听戏的大多是中老年人。人越老越怕死,就像钱越多越舍不得花一样。我的表情与眼神,让那些早就在卑微生活中学会了察言观色的中老年看客们,立刻明白了来者不善,莫要惹祸上身。他们纷纷移开与我对视的目光。在这样的搜寻中,正对着光的我还是没有看到闯波儿,直到我望向茶馆正中央。
  起初,我的目光也只是一扫而过,刹那间我发现了一点不对头的地方。离我七八米远处,在茶馆最中间偏北的位置上,有一个人没有躲避我的目光。不但没有躲,在目光交错的一刻,最初的惊讶过去后,那个人还扔掉手上的一瓣橘子,拍打着双手,缓缓站了起来。在这个人站起身的同时,旁边一桌七八个人也纷纷操起板凳、火钳之类的家伙,站起身来。我眼睛再不好,毕竟也还没瞎。这样大的动静,不可能没发现。
  于是,刚一扫而过的目光立刻又看了回去,然后,我在一双熟悉无比的眼睛里面看到了残忍、鄙视、兴奋的光芒。没有任何想法,脑中一片空白,我只是下意识地大吼了一声:“闯波儿?”
  “就是你嗲嗲(方言,爷爷)我!”
  戏曲唱腔戛然而止,小方台上唱戏的瞎子们都万分敏锐地感到了异常,手中还拿着琵琶,脖子却伸得老长,黑洞洞的双眼无神而惊慌地看向了台下。
  心脏狂跳的声音盖过了一切,脑海里只剩“扑通、扑通”的响声。我好像已经不会再思考,在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将一直放在背后的右手伸了出来。然后,千百种声音于同一时间猛然爆发在耳边:
  “出人命哒!”
  “杀人哒!”
  “拐哒(方言,惨了,完了,出事了)!”
  “跑啊!”
  桌翻椅倒,人们如同海水退潮般向周边涌了开去,在我和闯波儿一伙之间,留下了一片大大的空隙。
  “捅你娘!”猛一抬手,我狂吼着飞快跑向了对面依旧岿然不动的几人……
  那一刻,我也听到了前一天在区政府黑板报前听过的同样一句喊声:“搞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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