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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小姐的弟弟,还没有回来么?去别的国家游历也不能太久啊。”高杉单手握着茶杯,只像是解渴似地喝了一口。
“身为一个大家族的嫡子,有些事情不能忘啊。”
他的另一只手反扣着桌面,发出闷闷的响声。
他是在提醒我,青空家现在的家主是小姐。我知道的,像惊风少爷那样只是一心研究自己艺术,从不在治家的大少爷根本撑不起这个贵族家庭。小姐,已经在衰老了,更可怕的是,她只是女人,而非惊风少爷那样那样正经嫡子出身的男子。
“不过,倒是有个对你家小姐来说也许算是不错的消息。”高杉话锋一转,阖上眼皮,变得更加高深莫测。
“那天我有位朋友似乎是见到了你家的少爷,据说,他已经在筹备回国。”
这又是什么意思?眼珠乱转了几圈,我都没有准确会意,与其说是那样,更不如说是高杉一脸老神在在的表情让我摸不着头脑。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我表现得有点惊讶,更多的是把我的脸挤得像是菊花的褶子,我身心做好双重准备地迫不及待道:“你告诉小姐了么?”
高杉眼皮抬也不抬,让我有种做了无用功的感觉。他淡声道:“她已经知道了。”
高杉站起来绕着房间走了一圈。这间茶室因为陈设极少,总显得有点空旷的。只有正中摆着小姐收藏的一副青空老爷留下的山水画还算是亮眼。高杉似乎对墙角的一个装饰花瓶忽然起了意,停下来俯身摸了一下。竟然就在那里摆弄着研究起其上的花纹来。
高杉忽然说:“这间茶室很少来客吧。”
我眼尖地注意到,他刚刚用来摸花瓶的手指的指尖沾上了灰尘。
这是管家的失职。
我浑身一颤,动了动嘴,即将出口的解释的话却总觉得不是最好的。
“你不用紧张。”高杉说,“毕竟现在的江户,真正能与之喝茶谈玄之人已经少之又少了。”
高杉望了望正中那副老爷亲笔所绘的山水。开阔的江水向外延伸,两岸青山辽远清淡,正中是寂寥的星天。
“青空大老爷也是很寂寞的吧。”
若无其事地,高杉说出了作为小辈而言非常不敬的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高杉忽然又烦躁起来。
自从老爷去世后,确实这间茶室很少做为会客使用了,平时就一直闲置着。而老爷当年的旧友,近年也鲜少交往,更遑论登门,自然不会特地好好打理这间茶室。
高杉自言自语地说:“你家小姐不让人在家里抽烟还真是讨厌啊!”
说实话,那似乎是从青空大老爷在世时就有的一条家训。但是,现在这个宅子里,包括小姐本人在内都没把那个当回事了。来这个宅子拜访的客人太多了,怎么能事事限制他们呢?
其实你可以的。
不知道为什么嘴唇颤抖,这句话始终说不出口,我看着高杉那张还很年轻的脸,半晌无语。
“好了。”高杉有点疲倦地坐回茶几前。
“你带我去见你家小姐吧。”他吩咐道。
穿过庭院迂折却有着精致景观的回廊,我们回到客厅,小姐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看着家里的那个大鱼缸,透明的玻璃罩内有五尾游鱼,要么是纯黑的,要么是纯红的。
那些鱼是小姐把上一批少爷买的鱼全部养死之后新买的,也不能说是养死,其实是我们离家太久,没有人照顾的鱼都饿死了。现在在缸里悠闲吐泡泡的都是锦鲤,养得很肥,色彩鲜亮的鱼鳞在缸内设有的冷光灯管的照耀下如珠似玉。
似乎把养这些鱼当成了爱好,总之喂鱼这件事小姐绝不假手于人。
小姐刚刚伸出手指隔着玻璃点了一下游近的鱼,就忽然发现了我们,她看着高杉,微微一笑。
“你们谈完了?”小姐问,她还斜倚在沙发上,伸出来的那只修长剔透的手指依旧点着鱼缸。透出玻璃缸的些微淡紫色冷光让她面色略显寡淡。
“嗯,”高杉随意地点头,又漫不经心地笑着问,“这已经不是你弟弟之前留下的那一拨了吧?”
“什么你弟弟、你弟弟的……”小姐慢条斯理地说着抱怨的话,声音清脆好听得仿佛自带回音特效,半点没有那句话本来带有的粗俗,“小风他比你年长,明明是小时候一起玩过的伙伴,不肯叫名字就算了,这样的叫法听了好像很生分似的。”
“嗯,”高杉不置可否,从事实角度说再次重复了刚才的问题,“这些鱼是不是新买的?”
小姐也不深究高杉是否要怎么称呼自己的弟弟这个问题,她大方地回答:“对啊。”
“从小就喜欢养这些东西……你也真是几十年如一日地专一着,从来不觉得腻啊,”高杉终于把眼光投向那些鱼,但似乎有点怜悯,“这一次呢,准备养多久?”
小姐一反常态地鼓起脸,像小孩子一样表示不满:“晋助这样说可真是好过分啊,当然是……”她说,“越久越好啦!”
随后我又被打发去了厨房帮忙,高杉会留下来用餐,当然马上就会走。我估计他也不会停留,所以刚才一结束和他的单独对话我就松了一口气。
但是我心里隐隐已经成型了一个决定。
五、小心明处窥探你的那双眼睛
你知道么?那些我自己也不愿认同的,那是个黑暗的昨天。因为是昨天,所以永远都不会再放晴了。
*
高杉的消息果然很准。
半个月后惊风少爷果然叩开了自家的大门,也算是学成归来。其间,高杉来过三次,但都是在茶室和小姐单独谈话的,我根本没有探听的可能。小姐平时也守口如瓶,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仿佛高杉的到来根本对她没有任何影响。
但是我知道,最近小姐的心境变了。
如果非要简单概括的话,大概就是急功冒进了吧。
就这样与高杉的重逢引起的小小风波就在表面一片平静的氛围下度过了,少爷归来的喜悦很快使青空家上下都喜气洋洋。在小姐的首肯下,青空家最近一直在以少爷的名头举办宴会,整个大宅一道白天就昏昏欲睡,夜间却如同闹市,着实是奇怪。
另外就是万事屋对那张地图的研究似乎是有了一些进展了。
*
那天,小姐特地把我叫去了她的房间。
“你看,小风他有没有比较中意的对象?”
一开口小姐就直截了当地问我。这个我当然知道,因为少爷已经成年,作为长姐的小姐当然要操办起少爷的婚事,但是她自己又是未婚,只好拜托我去多方探听。而且,少爷这次似乎也是意识到了小姐这方面的心思,几次宴会都是冷着脸出席,完全不顾小姐的心意和斡旋的努力。
姐弟之间的无言的障碍没有因为长时间的冷静而消除,甚至关系更僵。
我无奈地摇摇头表示没有。小姐本来有点期待的神情完全冷下去。
我和小姐都明白,有一个美貌惊人的姐姐或许会对惊风少爷的婚事是个极大的考验,但总觉得他成熟后应该会明白。但是,现在的时间似乎有点来不及了。小姐迫不及待地想要敲定少爷的婚事,让他不至于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
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浮上我的脑海。
老爷在世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处罚少爷禁足一个月,只能呆在自己的书斋里,日日抄诵一些讲道德廉耻、同胞情深的经典。因为那次惊风少爷居然去偷看自己长姐沉空小姐沐浴,那个时候少爷刚刚开始接触西洋绘画,甚至已经绘画过不少女性的身体画。高喊人性解放的口号的少爷本来就已经惹得老爷不快了,更没想到少爷居然会大胆到去偷看姐姐洗澡,这件事情可是气坏了青空老爷。
平日里文质彬彬的老爷也是难得打人,那天抽了少爷几个嘴巴后反而自己一病不起,为后来死于心病也埋下了伏笔。
我还记得那几日去给少爷送食物的时候接触到的少爷的眼睛。
青空家的人无一例外都有一双漂亮的黑色眼睛,被禁足的少爷一下子瘦了很多,那眼睛就凸出来了,怀着刻骨的没由来的仇恨诅咒着看到的一切。要说眼神真的很难描述,但是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太过直观,就是仇恨,单纯的仇恨。漆黑的、吞噬纯洁的仇恨。
我摇了摇头以驱散那双眼睛带给我的震撼,用早就打好的腹稿报告给小姐。
“少爷这次回来平时就窝在房间里作画,似乎是一副女人的画,但是我没法走近去看,少爷对我们整个家的人都很警惕。小姐,您该去好好跟他谈谈,他只听您的,您也知道,只有您能劝他。”
小姐却露出已经痛下决心的表情:“这种事情由不得他。要是你能知道那个画中人是谁家的女儿就好了。没办法了,替我联系这几家的家长。”
“小姐。”我低低叫了一声,以期小姐能再想想。
“喜春雨。”小姐的声音变得威严,我抬起头看着她,她眉心那点朱红的圆形兽纹有种残忍的感觉。她黑色的眼睛眼波流转着扫了我一眼,我便害怕地低下头去。
小姐的声音稍稍严厉:“你这几天可以去关心一下少爷的情况,这是作为他的长姐的我特别吩咐你的。你可以干什么,可以听什么,可以知道什么记住什么,我想不用我多说。现在我的话你要完完全全听从,只有一句,你是对我负责的。”
“可是小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叛逆地就问出声了,也顾不得自己掌嘴来惩罚自己的牙齿不严了,我抢着说:“您对少爷的事情太敏感了,最近您都不像平日稳重了。少爷的事情怎么样,您应该比我清楚也比我更有发言权没错,但是,作为您忠心的管家,我也该提醒您,最近家里的宴会确实多过了。贵妇间早就有了议论,这并不是什么很好的信号。”
我家小姐却像是早就料到我会这样说,宛如古希腊精美艺术品的头颅就那样优雅地不动,在家里风扇的吹拂下晃动的黑发更是深渊般不见一点明亮的感觉。在那张洁白无瑕的脸上,只有明显是刻意为之的狐疑表情。小姐咬了一下鲜艳的红色嘴唇,神情象是个在想着小心思的普通少女,就那样眨着黑眸望着我。
“这个,”小姐交给我一串钥匙,“你可以去看看小风房间里的那本他以前的笔记。我不想隐瞒你什么,因为我不能让好奇心害死我最忠心的助手,你要小心,别让小风发现。但是你要保证知道真相之后一定帮我。”
“小姐。”
我叫出这一声的时候根本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行为上毕恭毕敬地双手接下。而小姐不再看我,自己拿起了画笔。
她的面前还摆着那日没有完成的女人画作,画连同画架都被搬到了小姐自己的屋子。她忙于宴会应酬时自然忙不过来,没有时间去绘画,现在一有点时间就坐在那里。可是,我记得那幅画几天前就已经大致完成了,小姐一有闲暇就坐在那里画,但我根本看不出画里的女人到底有什么变化。
现在的小姐也是拿着画笔,贴近那幅画,像是非常认真地在勾画什么。因为这间房间的设计光线明暗不均,我这边看去亮出的小姐周身都带着羽化的感觉。她那本来就难以用语言表述的美艳绝伦的脸更是显得非常不真实,透明的白色皮肤与黑色眉目的强烈对比中突出了某种神秘的、近似于宗教的、令人狂热的味道。
我拉长脖子最后再脑袋里印下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