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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头一凛,知道击向自己的暗器,正是江湖上闻名丧胆的“火神珠”。
心神一分之下,击向谷晓静的右掌当然落空。
他知道自己已无法溜出此间,只得提着气轻飘飘地落到地下。
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飞快地掠了过来,口中大喝道:“萧大妹子!你怎的将我的暗器击落了?”
身形一顿,停在伊风对面,正自扬掌待击,看到伊风的面容,忽地“呀”地叫了出来。
这身材矮胖的汉子,自然就是火神爷姚清宇了,他惊唤之后,道:“你不是吕南人吕老弟吗?怎会跑到这里来,好极!好极!”
他大笑几声,走过去拉着伊风的臂膀,一面说道:“武林中都传说你死了,我可不相信,就凭你寒铁双戟上的功夫,难道还会让别人占了便宜!我就想你一定是在玩花样”
他又极为豪爽地大笑了两声,拍着伊风的肩头朗声笑道:“快进去坐!快进去坐!我们老哥儿俩倒得好好谈谈。”
伊风唯唯应着,心中老大不是滋味。他和这火神爷姚清宇虽见过数面,但却不是深交,此刻人家这么热情地招呼他,他当然高兴。但是他行藏一露,后患无穷,又令他颇不自在。
谷晓静也走过来笑道:“刚才他还藏头露尾的,生怕别人知道他没死。喂!我说吕老弟呀!你堂堂一个成名露脸的英雄,可不能这么着!有什么好怕的?你老婆丢了你的人,你可不能再替自己丢人啦!”
伊风——他自誓不能雪耻,就不再以吕南人的名字出现人世,是以我们此刻也只得还称呼他这个名字——此刻他的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乱七八糟的什么滋味都有。
虽然他知道这姚清宇夫妇都是性情人物,但自己的行踪泄露,仍使他不安;而这种不安中,又有对他们夫妇这种热情的感激。听了谷晓静的话,却又有些惭愧;想到自己的妻子,又有些羞怒。
于是他在清晨凛冽的寒风里愕住了,脑中混混沌沌的。
直到姚清宇将他拉入了前房的客厅,安排他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椅上,他脑中的那种混沌的感觉,仍然未曾完全消失。
他随口应着他们向他问着的话。骤然接触到这些和他以前的那一段日子有着密切关系的人,他觉得奇怪的不安。
因为这两年来,他几乎已将以往的那一段日子,完全忘却了。
他随时告诉自己:自己只是伊风,只是江湖上一个无名无姓的人;而绝不是曾在江湖上显赫过一时的铁戟温侯吕南人。
而他也确乎忘记了自己,直到此刻,他骤然又被人家拉回到以往的时日中去,因为这些人只知道他是吕南人,也都只把他当作吕南人看。
他自怜地一笑,暗忖着:“他们把我看作什么?看作一个连自己妻子都看不住的可怜虫?”
在姚清宇那些人问着他话的时候,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使得姚清宇等三人,表面上虽在笑着,心中也在为他叹息。
尤其是萧南苹,她的一双明眸,自始至终,就始终望着他的脸,他虽然对她很冷漠,甚至可以说是很轻蔑;但她却莫名其妙地对他起了好感,而且竟是她从未有过的好感。
姚清宇豪爽地笑道:“吕老弟!你先在这里住几天,让我带你散散心。你放心好了,你的行踪不愿被别人知道,我们也绝不会对别人说的。”
伊风感激地一笑,道:“多谢姚大哥的盛意,只是小弟实在因着急事,要赶到终南山去。”
姚清宇“咦”了一声,有些惊讶地说道:“你也要到终南山?”手一抚额,又沉吟道:“可是终南山的会期,离现在还有半个月呀。我准备过几天才动身,你那么急干什么?难道你先赶到终南山去,还有着什么别的事吗?”
伊风却一惊,问道:“什么会期?”
听了“会期”两字,他大惊,以为是“超度亡魂”那一类的会期。“难道终南弟子已等不及我,全死了?”
姚清宇微怔道:“你难道不知道?”
他微顿又道:“终南山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掌门人玄门一鹤突然死了,终南弟子柬邀天下武材,在二月廿四日花朝节那一天,重选终南掌门。我也接到请柬了,是昨天晚上由终南弟子骑着快马送到的。”
他微喟又道:“最奇怪的是:我问那个终南弟子掌门人是怎么死的,他却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我问他死了多久。他却说才死了两天。掌门才死了两天,就急着另选掌门,而且这终南弟子既未戴黑,也没有半点悲戚之容,我就觉得事情大有蹊跷呢。”
伊风听完,又怔住了。
他弄不懂身中不治之毒的终南子弟,为什么都没有死,死的却是没有中毒的终南掌门。
他知道在自己离开终南山的这一段时间里,终南山一定又生出巨变。“但是什么变故呢?”他却又茫然。
他想到孙敏母女:“不知道她们还在不在那里了?”心中竟然非常关心,他自己也不明了自己这种关心的由来。
一时之间,他脑海中转呀转的,竟然都是孙敏那亲切的目光,亲切的笑容。于是他连忙强制着自己,不敢再想下去。
一抬头,却和萧南苹的目光碰个正着。
他久经世故,当然知道萧南苹目光中的含意,心中不禁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想法。
他暗笑自己,他之一生,许多重要的转变,都是因着女人。
“女人”他茫然地笑了。
含着笑意的目光,却平视着仍在向他注视着的萧南苹。
“我该留下来呢,抑或是离去?”他反复地问着自己。
有许多种理由认为他该留下来。
又有许多理由,认为他该离去。
他当然是因为他已经确信终南中毒弟子,都已获得解救,而并未等待他的解药之故。
“但为什么呢?”他又有探索终南山,到底发生了何种变化的好奇心,以及对某些人渴欲一见的心情,这是他亟欲离此的理由。
他反复探索着,仿佛已知道:无论他决定离去或留下,都是他这一生极重要的一步。
第33章 温柔之乡()
伊风正深陷于他去留之间的矛盾中,辣手西施瞟了萧南苹一眼,转向他“扑哧”笑道:“要么你就痛痛快快地留在这里,要么你就痛痛快快地说走,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怎么婆婆妈妈的?”
火神爷姚清宇也朗声一笑,道:“老弟!你我一见如故,咱们这两天,可要好好盘桓盘桓,要是你老弟再推辞的话,可就显得瞧不起我了。”
他笑声爽朗:“过几天,你我一起去终南山。哈哈!大约又是场热闹,听说有许多人都要借着这机会去露露面哩!”
须知一门一派的掌门人,大多是承继的,这种推举掌门人大会,定是有着特别缘故,在武林中并不多见,而这种龙蛇混集的场合,也并不只是选选掌门人那么单纯,定有许多事故发生。是以火神爷笑道:“定有热闹好看。”
伊风却沉吟半晌,叹道:“小弟原想在会期之前,赶到终南,因为”
他又长叹一声:“小弟曾誓言,如不雪耻,再也不以‘吕南人’之身份出现”
谷晓静却又“哦”了一声,接口道:“你是怕人家认出你的真面目,奇怪你这死了的人怎么又突然复活,是不是?”
她娇笑一下,又道:“那你这真是多虑了,这还不好办——”
她指了指始终凝视伊风的萧南苹,又道:“现成地放着这位萧三爷的千金在这里,只要她在你脸上动动手,我怕连你自己都不见得认得自己了。”
又是一连串的娇笑。
火神爷一拍大腿,笑道:“还是你想得出来。”言下颇为激赏。
伊风在这种情形下,可也不能再说推辞的话,遂道:“如此只是麻烦萧姑娘了。”
目光一转,正和萧南苹的眼睛一触,只觉她明如秋水的双瞳里,情意脉脉,心头不禁一热。
但万千思潮,瞬即翻涌而起,竟忘了将目光移开了。
萧南苹粉颊上似乎微微一红,低下头去,轻轻说道:“这不算什么。”
火神爷放声一笑,原来萧南苹此刻仍是男装,做出这种小儿女羞答答的样子来,实在有些滑稽。
谷晓静也娇笑着站起来,道:“这才像男子汉,你折腾了半夜,我去替你们整治些吃食去。”
春葱般的纤指一指姚清宇,佯嗔着说道:“你坐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跟着我去帮忙。”
姚清宇先是一愕,但随着他娇妻的眼睛,朝萧南苹身上一转,遂也瞬即了解了他娇妻的用意,“哦哦”连声地站了起来,一面摇头做苦笑状道:“你总是放不过我。”
转首向着伊风:“老弟稍坐,我马上来。”
伊风望着这一对夫妻的背影出神,思潮又不能自禁地回到江南,他自己那在苏州城里,曾经和这个家一样安适、恬静的家,想起了那一段,和这对夫妇一样温暖而愉快的生活。
于是他长叹了口气。
目光转到窗外,窗外是个并不太大的院子,院子里一座花台,中间植着些芍药,两旁是天竺腊梅,和一些海棠、草花,因耐不住严冬而凋零得只剩枯萎的枝干。
但是那天竺子,顶上仍有累累的结实,颜色那么红,配着翠色的叶子,更显得那么鲜艳,在这鲜花凋零已尽的季节里,只有这天竺子仍傲然于西风里,一枝独盛。
人永远无法脱离他旧时的回忆的,即使他能完全斩断过去,但“过去”仍会像影子似的依附在他后面,一有机会,就侵向他的心。
伊风落寞地回过头,他几乎已忘记了这室中除了他之外,还有另一人存在,但他终究回到现实中来,终究看到了她。
那是一张满含着同情与了解的美丽的脸,在这一瞬间,伊风突然发觉自己非常需要这份了解与同情,心中不禁又一动。
只是他久经忧患,心中的翻涌,并未在他的脸容上表露出来。
静寂,便得风吹过的声音,都可以听得出来。
风中,有院中腊梅的清香气息,伊风微微一笑,道:“萧姑娘可喜欢梅花?”
萧南苹却又展颜一笑,垂下颈去。此时的无声,已胜却千言万语!
人们在寂寞的时候,最容易接受别人的情感,而伊风此刻正是寂寞的。
突然,又有一连串银铃般的娇笑,打破了这静寂。谷晓静手中托着个大大的红木盘子走了过来,一面笑着说道:“你们两人别在这里发呆了,快吃些热粥挡挡寒气。”
眼波一瞬,却又“哟”了一声,道:“我们这位女魔头,怎么脸都红了,是他欺负了你是不是?”
萧南苹站起来一顿脚,不依道:“你再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脸却越发红了,目光竟不敢去看伊风。
然而眼角却又在有意无意间,瞟他一眼。
伊风只觉得有迷惘,心里又有些甜甜的,在此刻,他几乎已全然忘记了过去。
他似乎已将生命切成两段,像蚯蚓一样,只保留着一段在生活着,在追逐着一世一些可以治愈自己创口的事物。
于是他就在这恬适的家庭中待了下去。
享受着他已久久未曾享受过的恬静。
也领略着他久久未曾领略了的少女的眼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