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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在门外听见,答道:“大爷听说表小姐在绣梅花,苦于不得神韵,就想着若能得幅好画,表小姐照着绣起来,大概容易些。听说夏家老太爷身前倾家荡产收集的字画里,就有一幅王冕的《墨梅图》。原想着他家老太爷不在了,家业也凋零了,兴许会卖。谁知当家的夏老爷还真是夏老太爷的亲儿子,任大爷说破嘴皮,也不肯卖。好说歹说,才答应借一个月。那幅红梅,是凑巧见到,大爷觉得有些意思,比不得王冕大家,在时下,也算好的了。虽然说的一个月,大爷说,表小姐只管慢慢绣,到时候再同夏老爷说说,多延一两个月便是。”
她心中满满都是欢喜感动:“多谢姐夫费心!一个月尽够了。我先试着临摹下来,若能画下来,将来就能绣出来。”
捧着两幅画,她心想:“都说姐夫做生意有一手,可惜出身贫寒,学识只是平平。胸中没有沟壑的人,又哪里会懂梅花,懂画,懂绣?世人毕竟还是看低了他。”
段世昌生日,她送上自己绣的《墨梅图》作为寿礼:“玉婕别无所长,只有一点绣活还算拿得出手。望姐夫莫要嫌弃!还要多谢姐夫帮着寻画。也请姐夫评判一下,玉婕的梅花如今绣得如何?”
段世昌仔细欣赏一番,含笑赞扬:“极好,已是神形俱备。”
她欢喜之极,抬头望去,正好他也看过来。双目相对,她在他眼中看到似水柔情,心中又酸又甜,两颊飞红,垂下头:“姐夫过奖!”
听见那声“姐夫”,段世昌眼中闪过不易觉察的尴尬酸痛。
屏退吓人,玉娥拉着她坐下,垂头沉思良久,在她的疑惑不安中,下定决心,开门见山地问:“玉婕,你看世昌如何?你可愿嫁他?”
她惶惑地眨眨眼,好一会儿才听明白,惊得跳起来:“不,姐姐,他是姐夫。我,我——”
玉娥拉住她,笑得有些勉强:“我明白你敬爱他有如兄长,况且,也委屈了你。不过,我看着,世昌对你倒是真心喜欢,听说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总会设法弄了来。”
她惊慌失措,含泪跪下:“姐姐,你弄错了。姐夫疼我,不过因为我是姐姐的妹子,不过爱屋及乌。”
玉娥拉起她,眼中滴下两行泪:“他对我哪有什么爱?他是要强的性子,若不是当日处境不好,若不是为了出人头地,若不是看上爹爹的钱财势力,他哪里会肯娶我,哪会给人做上门女婿?当日,爹爹虽看中他,也没想到他竟这般能干。如今,爹爹年事已高,我的身子已经垮了,图儿还是什么也不懂的孩子。我们常家如今都握在他手里,万一他——”
她连连摇头:“姐姐,你放心,姐夫不是那样的人。”
“我并不是不信他的为人。只是如今这样,身为妻子,不能侍奉丈夫,更不能为他段家传宗接代,我心里愧对他。妹妹,我这些话埋在心里,除了你,也没人可说。我兄弟俱亡,爹爹老迈,除了你,也没人帮我……”
玉娥说了很多话,流了很多泪。她默默地听着,明白了几件事。
姐夫和姐姐的关系,名存实亡,危机潜伏。姐夫的才干开始让姨夫和表姐顾忌又无奈。姐夫似乎有意另立门户。
姐姐希望她嫁给姐夫,替姐姐拉住他的心。她是应该报恩的,眼下就是她报恩的机会。
她无家可归,是常府收留了她,给了她一个家。如果常家散了,她再也没有家了。
她能感觉到,姐夫在意她,尽量不着痕迹地讨好她。也许真像姐姐所说,他暗暗喜欢她,并不是为了姐姐的缘故。
她也是喜欢姐夫的。听说自己的婚事将被提上议程,不止一次暗自祈祷将来的夫婿能像姐夫。世上有几个男人真的可亲可靠?她真能有幸遇上一个么?出嫁,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命运?象外伯祖母?象母亲?还是,更加不堪?
留下吧,留在这个家里,留在姐夫身边,报了恩,也成全自己的心。
玉婕(下)
新婚夜,小楼外宾客如云,热闹喧天。她静静地坐在喜床上,喜悦期待又紧张忐忑。
他送走客人,回到新房,脸颊因为酒醉染上了春意,越发明亮有神的眼里满是欢喜。他双手捧着她的脸,一遍遍轻唤:“玉婕,玉婕,我可是在做梦?”
他始终温柔小心,如同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事后紧紧拥着她,沉沉入睡。
次夜,他搂着她,柔声问:“将来,你想要什么样的府第?”
她其实希望和他一起,一直留在常府,却也明白自立门户是他的理想。想了想,她说:“我想要个园子,里面有一口荷塘,再植几株梅树。夏天开窗就能见到荷花。冬天出门就能闻见梅香。”
他亲吻着她:“还有什么?”
“没有了。”
他笑,凑在她耳边承诺:“必如卿卿所愿。”
夜晚,在房中,他们如漆如胶,水□融。他宠她,如对至宝,如对孩子。偶尔,他自己也会露出两分孩子气。
白天,在人前,他们努力显得疏离冷淡。因为每次看见他们同时出现,姨夫和姐姐的笑容都那么勉强。
姨夫去世。姐姐让下人改口唤自己“奶奶”。
姐姐的奶娘方嬷嬷说:“这府里总不能有两位当家奶奶。”说话时,看着她。
姐姐也看着她,不说话。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看着姐姐,不说话。
她不能不说话。她低下头,谦卑地说:“不论在哪里,姐姐跟前,我总是小的。”
方嬷嬷笑着点点头。姐姐绷紧的脸略略放松,扯扯嘴角,象笑更象哭。他仍旧皱着眉,不说话,也不看她。
夜里,他紧紧拥着她,热烈而缠绵,在她耳边低声安慰:“委屈你了!我会尽快置办宅院,让你搬过去。”
搬过去?她终究还是要离开常府了吗?能不能不要?可是,嫁给他以后,尤其姨夫去世后,这个常府就不再是她长大的那个常府了。或者说,常府的人,包括姐姐,已经不再把她当作自己人,也许并不欢迎她留下吧。
重阳欢欢喜喜地跑来告诉她们:“大爷买下了紧邻的两处宅院。一个五进的大院子,一个三进的小院子,中间夹了一块空地。大爷正让人拆围墙,修园子,粉刷修葺房子。等弄好了,那府怕比这边还大还整齐呢。”
红蔷紫薇都很欢喜。她却担心这话传到姐姐耳中,会怎么想?其实,要那么大院子又有什么用呢?原先还不觉得,自从姨夫去世,就觉得常府地方太大,人口少,太空荡太冷清了些。等她搬到那边去住,姐姐身边是不是更冷清了?会不会想她?还是,姐姐巴不得她早早走开?她自己守着那么大的房子,他在的日子还好说,他不在的日子,想想都有点吓人呢。
图儿病了。姐姐很难过很自责,恨不得时时守在床边。可是,姐姐的身体也不好,经不起这么折腾。他要照顾铺子生意,要出门应酬,顾不上家里。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家里的担子只有她来担。
她不知道那孩子的存在,直到他离开了她的身体。
他坐在床边,沉着脸,冷得吓人,见她醒来,想说什么,忍了又忍,半天叹口气:“你——罢了!你先把旁的事都放下,养好身子再说。”
姐姐来看她,眼睛红红,语带悲伤:“妹妹,对不住!连累了你。”
他推掉好些应酬,尽量留在家里,又把苏叶调去帮忙照顾图儿,把七夕派到她院里名为听候差遣,其实是看守她。
小月子没做完,图儿去了,姐姐当场昏了过去,从此一病不起。
她不得不挣扎着起来,打点一切。
她累得昏头昏脑地回到房中,他没来,红蔷也不见踪影,紫薇眼神闪烁。
姐姐病得厉害,上上下下都不好过。只有红蔷穿红戴绿,涂脂抹粉,口哼小曲。姐姐的丫头金桂看不过眼,同她吵了起来。
她听见,一阵气恼,过去扇了红蔷一巴掌:“不看看什么时候,打扮得妖精似的,想勾谁的魂呢?”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红蔷直挺挺地跪下,直挺挺地看着她,眼中充满算计成功的得意:“奴婢腹中有了大爷的骨肉。姨奶奶伤了奴婢不要紧,伤了大爷的子嗣可怎么是好?”
又惊又怒又痛,胸口象要炸开,心象要撕裂,用自己听了都害怕的尖声下令:“拉她下去!满府里小厮婆子的衣裳都交给她,洗不完,洗不干净,不许吃饭睡觉!叫大爷来见我。”
他来了,带着她不曾见识的冷然,好似犯错的是她:“红蔷不安分,冲撞了你,是她的不是。可她腹中的,毕竟是我的骨血。我这么大年纪,落得一个子女也无。你也该替我想想。”
这是谁?还是那个爱护她疼她宠她的人么?她不认得这个人!是他变了?为了一个丫头变了?还是她从来没认得他?她害怕,她觉得冷,她浑身发抖。
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她,带着责备。
她尖锐地冷笑:“大爷怎么忘了?那是我的丫头。是生是死要给谁,都由我。大爷想要她,大大方方说出来,我未必没有那样的度量。不告而取,这般偷偷摸摸,别有意趣么?重阳和红蔷的事,满府里都知道,大爷和姐姐一向也是默许的。做皇帝的还知道不可夺臣下之妻,大爷这个做主子的,抢了奴才的老婆,很荣耀么?还是说,一个丫头,你奴才的女人,比你明媒正娶的两个妻子更般配大爷你?”
“你,你——”他大怒,跳起来指着她,半天哆哆嗦嗦挤出半句话:“亏得我——”
泪水哗哗流下,眼前一片朦胧,她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自己片片碎裂的心:“亏得我一心一意信你。到头来——”
他不说话了。
她擦干眼泪,冷冷道:“想留下她肚子里那块肉?不是不行。就看大爷,还有红蔷,怎么做了。姐姐若是不好,常府也就倒了。我一个人,大不了同你们鱼死网破。”
“你——”意外于她的强烈反应,震慑于她的冷森决然,他眼神复杂地看了她好一会儿,长叹口气,走了。
她赶进屋里,震惊地看到被头上猩红的血迹,姐姐脸色灰败,口不能言,眼睛恨恨地瞪着床前跪着的红蔷。
金桂和青藁连忙把红蔷架出去。她赶上前,为姐姐拍背抚胸:“姐姐息怒!不值得为这种人这种事生气。”
姐姐好容易缓过气来:“去叫王媒婆来,把那丫头领走,卖到窑子里去。”
她沉默片刻,劝道:“大爷认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先让她生下来,再做处置吧。”
姐姐一怔,看着她流泪:“当日,我原要把红蔷给他。他不要,说娶得我已是福份。若不然,我也不会劝你嫁他。他答应了爹爹,决不让你受一丝委屈。这才几年——妹妹,是我害了你!我对不住你!”
“若不是姨夫和姐姐援手收留,玉婕早已尸骨无存。何来害我之说?”
姐姐拉着她,泪如雨下:“妹妹——”
弥留之际,姐姐拉着她:“妹妹,我欠你良多,如今还要把四弟托付给你。除了你,姐姐没人可托。”
她说:“我明白,姐姐放心。”
段府二门外,一个妖娆的女子率众迎了上来:“月桂恭迎大爷回府。这位就是玉婕妹妹么?我比你长了两岁,涎着脸自称一声姐姐了。”
她愕然,向他看去。他接着她的目光,静静转向一旁。
她攥紧拳头,冷冷一笑:“玉婕今生只有一个姐姐,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