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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最后一层,几乎都是朱皇后年轻时的衣物了,许是时日久了领子上有些黄渍,靖安抖了抖,想着是要命人送去洗一洗的,不想几张泛黄的纸竟轻飘飘的被抖落了出来,墨迹重新接触到阳光,抖落了一段谁都不愿忆起的旧时光。
靖安俯身拾起,低头细看了下,不禁疑道:“是查巡女官的记录么,怎么会在这?”
而且看边角,明显是被撕下来的,再往下看,心头却是一震,查巡女官是负责不定时巡查后妃,记录其言行举止的,禀报给帝后的,然而这里记录的分明是朱皇后的言行,谁给的她权利,父皇吗?
“……后与卫君夫人同有孕,以为善,约,若为儿女互为姻亲,若同生男,以卫君之子尚靖安公主,卫君欣然应之,帝亦抚掌,大悦……”
“……后与夫人情甚笃,畅谈河山,风土人情,常开怀……”
“孕七月,蜀中地动,边塞兵患,蛮夷入侵,帝亲征,遇险,久无音讯,后诏卫君及夫人入宫……”
“世若无帝,卿为良人,是我负卿。”
靖安满眼震惊,目光死死的盯着几行字,竟有些拿不住这几张轻飘飘的纸。
卫君,他竟是母后曾心仪过的人,谁是卫君,而后又如何了?靖安近乎敏锐的觉察到这些年来父皇与母后间的隔阂怕是与这几张纸,与那个卫君是脱不了干系的。
而她又与谁曾约为婚姻呢?
第六十七章
入夜,芳华殿寝宫内仍是灯火通明,案上翻阅过的文书已堆了厚厚一叠。
跳跃的火苗叫靖安微微蹙眉,宫人忙拿了银剪,又挑亮了些,烛花轻轻的爆了一声,惊醒一些打瞌睡的小宫女。
巧儿将翻阅过的整理到一旁,轻手轻脚的下去着人准备夜宵了。
“殿下还没就寝?”见是平姑姑,巧儿忙行了礼,摇摇头。
“你可知殿下要查些什么,那些女史们都是摆设吗?”看了眼更漏,平姑姑肃容道。
巧儿眼睛也熬红了,说话却还轻声细气:“殿下不曾示下,但今日去了史馆,女史们怕是不宜查阅呢。”
闻言平姑姑亦有些讶异了,她以为只涉及内廷,不想竟还牵扯朝堂,殿下动用凤印的话确实是有资格查阅除帝王起居注意外的往年史料,但却有越权、干政的嫌疑了。
适逢宫人端了夜宵过来,巧儿上前接了,一道松仁豆沙米糕,一盅晶莹剔透的蜜碗,加上焗山楂茶,清甜又爽口。
“今日轮值的不是崔司膳吗,这不像是崔司膳的手艺啊。”巧儿不禁多问了句。
“回姑娘话,这是徐司膳做的,因殿下前段时日食欲不振,王贵妃特遵陛下意思,调徐司膳专门负责芳华殿的糕点及夜宵。”
烛火映照着她光洁的额头,靖安看得眼睛都有些花了,随手接过巧儿递过来的茶,清香扑鼻,酸甜可口,微讶地又抿了几口。
巧儿见状,忙道:“殿下再尝尝其他的吧,奴婢瞧着还不错呢。”
宫人上前服侍靖安净了手,她略尝了些,道了句“赏”,剩下的便由巧儿她们分了。
靖安看了眼一旁的卷宗,叹了口气,果然父皇被围困的那段记载都是一笔带过,依照查巡女官的记录,卫君必是前往救驾了,可这一去史料中便再找不到其踪迹,连带着他夫人也销声匿迹了,她心中忽然有了极坏的猜测。
拿起一卷新的记录,焰心蠢蠢欲动,靖安不禁凝神去看。
“卫嵘,西北卫家少主,性不羁,极善战,姿容美甚,世人匹之兰陵王,长于帝都……”
眼见得晨光微熹,靖安才怔怔的放下手中的卷宗。
“战死了么?”呵,简直荒谬,围困已解,残敌不过三千,他带着精兵强将,居然会战死!
原来上回杏林春宴有过一面之缘的卫陌便是他的儿子,从他身上倒是看不出其父姿容美甚的影子。
靖安第一次对父母间的感情产生了怀疑,她以为父皇深爱着母后,可查询女官却在行监视之实,她以为母后最后说爱着她父皇是情之所至,却不知包含了多少心酸无奈。母后缠绵病榻时因何要奏请父皇废太子?父皇待阿颜何以那般冷淡?难道是疑心他亲征之时母后与卫嵘有了什么,继而杀了卫嵘,迁怒阿颜,与母后离了心?而母后因为卫嵘之死心灰意冷,也对阿颜放任不管报复父皇吗?
靖安只觉得脑子一片昏沉,整颗心都乱了。最后还是在平姑姑的规劝下用了早膳,小憩了一会儿,醒来已近午时了。
巧儿似是守了很久,一见靖安醒了,忙上前挽起床帘,轻声道:“公主醒了,陛下口谕,传您过去呢。”
靖安一怔,却并不意外,想来史官们是去见过父皇了。
临行前,平姑姑又取了披风来:“起风了,怕是要下雨,殿下披上吧。”
风雨欲来,黑云翻滚,乾元殿上方的天空一片阴沉,像是要塌陷了一样。
正殿,龙椅上的帝王微阖着眸,玄色的常服上金色的龙纹绵延至肩头,威严十足的面容让人不敢直视。
靖安跪在阶下,广袖交叠在身前,面容尚算平静。
“阿羲近来在查些什么,竟要调用史馆的史料。”帝王望着她,目光深不见底,喜怒难辨。
靖安低着头,只有发间细碎的流苏轻颤如铃兰,昭示着她并不像表面那样平静。
“只是心中有些疑惑,想要找到答案而已。”
云间有闷雷之声,一声声都像是响在耳边,殿里却有些闷热了。
帝王眉间有些倦意,问道:“查阅了一夜,疑惑可解了。”
靖安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头,下颚划过一个美丽的弧度,清亮的双眸迎上帝王的目光,平静答道:“不曾,故而还请父皇为我解惑。”
“您真的杀了卫嵘吗?”
“砰”的一声惊雷炸开,大雨倾盆而下。
廊下巧儿抱着披风,宫人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连吴总管都有些闲散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浑然不知殿内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您真的杀了卫嵘吗?”
“是你杀了卫嵘!”
何其相似,当初她也跪在相同的位置,目光如剑,言语凄厉,怀着他的孩子,却在为别的男人质问他,侮辱他,最终恨极了他。
帝王以为余生都不会再有人提起那个名字,质问的人却换成了他们的女儿。
“放肆。”
平平的一句放肆,毫无波澜,却像是连空气都凝滞了一般,压的人透不过气来。天子的威严,岂容人冒犯。
仿佛是又回到前世父女对峙的情景,靖安差点软下身子,终是强压着心头的畏惧,开口道:“若不是您,卫嵘是如何死的,您是不是怀疑母后,才放查巡女官在母后身旁监视。”
话到最后,已有几分不平,即便母后曾心仪过卫嵘,可最终爱的却是父皇,被深爱的人怀疑,监视,甚至累的旁人为自己而死,母后缠绵病榻的这些年心中到底有多苦。
像是忽然想到什么,靖安陡然抬头道:“母后身旁伺候的那些旧人,不会也是父皇……”
月娘死时,她尚不知母后为何那样黯然神伤,直到这些天查访旧事,才知道从朱府带进宫的人,还有当年在母后身边伺候的人,竟一个个都死绝了。
“阿羲!”帝王终于有些动怒了。
“母后深爱着您啊,父皇,至死都深爱着您。”
帝王像是听到了极其可笑的笑话,眼中的讽刺多得快要溢出来一般,整个人却透着灰败的气息,冷冷道:“阿羲竟也学会在孤面前说谎了。”
“父皇!”靖安不解帝王为何会有那么深的执念。
“你母后爱的是卫嵘,她为了卫嵘恨极了孤,至死都不肯回转。”
帝王克制着震怒,他与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紧握着的拳头却是青筋暴起,显然是怒极,龙之逆鳞,触之即死。
“你问孤卫嵘是如何死的,孤便告诉你,卫嵘确实死于孤剑下。”
毫不意外的看到靖安震惊的神色,帝王却毫不在意。
“当年他冲入敌军奋勇杀敌,解孤之围,孤亦惜其才,感其情。”
“战场无常,他一时大意,为流矢所伤,虽无大碍却落下残疾,御医断言再不能上马冲杀。”
“拔营之际,他对孤拔剑,众将皆惊,最后却撞上孤的剑锋。”
“不错,阿羲,你并未听错,卫嵘是自己撞上剑锋,亦可称之为自杀。”
靖安整个人都懵了,她深知父皇是完全不屑于说谎,也没必要对她说谎的。
那么,卫嵘便真的是自杀。
不止是因为在战场上落下残疾,只怕也因了母后临行前的话,抛妻弃子。何以,何以爱的如此绝望而惨烈啊。
“今日,卫嵘尚能以忠烈之名长眠于黄土之下,卫家一息尚存,阿羲以为是缘何?”
靖安怔怔的跪坐回去,喃喃道:“为何没告诉母后,为何……”
说完却是连自己都沉默了,众目睽睽之下,卫嵘在父皇的剑下咽了气,谁会相信他是自杀呢,方立大功,家中又有孩子即将临世。
母后又怎么会相信呢,只会嗤之以鼻吧。
“你母后认定了孤杀了卫嵘,门阀争斗,卫朱两家交好,卫嵘犯上,拟罪的折子比比皆是,意欲借此扶持谢氏,你母后便以为是孤要对卫家斩草除根。甚至……”
不知是想起什么,帝王的脸色竟鲜见的有些狰狞,早知今日,当初倒不如坐实了,灭了卫家满门。
“你既知晓查巡女官一事,必然也知道记录不全,那一晚发生了什么孤从未疑心于她,你母后却从不信我。”
多可笑,天下至尊的帝后,这么多年却过着彼此猜疑,互相折磨的日子,只为了那么不堪一击的误会,骄傲的不肯低头,也不肯多一分信任。
母后深爱着父皇,却满怀着对卫嵘的罪恶感,抱着赎罪的心思,禁锢着爱。
母后,您听到了吗,盼您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靖安拿出一开始就紧紧攥在手中的记录,缓缓支起几乎麻木的身子,走到帝王身侧放在桌案上:“这是我从母后宫中找到的,父皇,母后爱的一直都是您。”
只是,她重情,所以无法忍受伯仁因她而死;她骄傲,爱憎分明,所以无法容忍自己即便如此还深爱着您。
帝王却像是没听到一般,眼前只有一片鲜血淋漓,心中不无怨恨:“她狠,是真狠,卫嵘累得她早产,孩子夭亡在母体,她说这是孤的报应。”
恍惚间,靖安像是坠入了万丈深渊,魂不附体。
“夭……亡!”
雨越下越大了,黑云压低了整个天幕,银蛇在云层狂舞,闷雷像是要把大地吞噬了一样,隐隐能感觉到脚下的共鸣。
靖安发麻的双手撑着桌案,整个人止不住颤抖,眼神闪烁不定,嘴唇哆嗦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阿……阿颜他!”
不!不可能的!阿颜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他们从小一起长大!
靖安咬紧干涩的唇,不可能的!皇室血脉怎容混淆,怎能视礼法纲常于不顾!
父皇定是,定是!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她望向帝王,满是不可置信,可惜她眼前没有一面镜子,看不见自己已是满眼绝望。
“卫夫人诞下双生子,孤本意贬卫家为庶民,流放边塞,三世不能入朝。”
“你母后以后位相要挟,与孤达成协议,赐死其母,保其一子,承继卫家,永守西北。”
“真不知该说她慈悲还是自私,于她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