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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馨也知道游书亮冲洗的技术过硬,自己只是在强词夺理而已,知道和他说下去也论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如再到解剖实验室去看个究竟,于是掉头就走。游书亮在身后叫道:“这几张大作,你还要不要了?挂你们宿舍墙上,很印象派的。”见叶馨不理,只好自言自语说:“我留着也好,给以后新入门的摄影弟子们做个反面教材。”
白日里的解剖楼,除了药水味依旧浓重,全不似午夜过后那般令人窒息。叶馨径直摸到走廊尽头。那小屋门仍是虚掩着,她轻轻推开,又是一惊。
屋里空空如也,既没有什么玻璃柜,也不见了铁床。
她隐隐觉得有受了捉弄的感觉,而捉弄自己的正是自己的双眼。她带了怨气,转身出屋,想起那驼背老头应该是这一切的知情者,却见对门那间尸体处理室的门紧闭着。她敲了敲门,里面无声无息。
入夜,叶馨又来到了解剖楼,推开了小屋虚掩的门,那具巧夺天工的人体标本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到来,通体的荧光将叶馨的双眼照亮。
也许,这标本白日里被拿去做教学工具,到晚上才放回来。不管怎样,能抓紧这时间再认真学学也好,下周就要期中考了。
不知学了多久,叶馨有些累了,后悔不曾将随身听带来,可以听一曲音乐放松一下。这念头乍起,耳边就传来一支轻柔的乐曲,似是排箫的吹送,又像风琴的弹奏,如泉水入久渴的喉,舒畅的是全身,她缓缓闭上了眼,沉沉地浸在其中。
忽然,一道强烈的白光,竟刺入她紧闭的双眼。她蓦然睁开眼,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只见面前那个人体标本的各器官部件又开始整合复位,转眼的功夫,又变成了那个白衣女子的尸体。
叶馨有些绝望了,哑了声音说:“你为什么不放过我。”
她似乎听见了一阵冷笑,随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她惊惧了,回身逃离那小屋,但冷笑声和叹息声仿佛跟定了她。她跑得大汗淋漓,在大声呼救中一梦惊醒。
又是一夜没睡好,叶馨起得迟了,早饭也没顾得吃,险些误了八点开始的生物化学课。幸亏秦蕾蕾已早早用教科书替她占了位子,她才能坐到第一排。
生化是四个班一起上的大课,用的是学校里最大的阶梯教室。如果不勤快点,占到教室前排的位子,往往会看不清黑板上的粉笔字,所以各班学生,尤其是看重学习成绩的女生们,都爱早早地占前排的座位。叶馨姗姗来迟却坐了前排的好位子,难免让身边一名他班的女生不以为然。叶馨感觉了,从怀里拿出一个小采访机说:“不好意思,我也是没办法,为我们生病的同学录音,必须得坐在前面,今天算是偷了个懒。”那女生虽不和她同班,也记得她和欧阳倩成双入对的情形,笑了笑,没说什么。
叶馨想起这女生似乎是三班的,轻声问:“你们班是不是有位叫谢逊的同学?”
“有啊,傻乎乎的一个小子,怎么,你对他有好感吗?我替你说说去。”那女生揶揄道。
叶馨忙说:“胡说什么呀,他到学生会来报名参见原创歌曲比赛,说要弹钢琴呢。”
“真没看出来,不是吹牛吧?他倒是挺能吹的,我们都叫他‘金毛狮王’。”
“这么说,他知道谢逊是金庸小说里的人物啊,当时我说起来,他还装傻。”叶馨有些愤愤然。
那女生笑道:“别生气啊,这说明他对你有好感了。男生一对女生装傻,十有八九就是那么回事儿。下课后我和他说说,让他周末请你去跳舞好不好?”她说着,扭过头去,一定是在看谢逊。
“千万不要。”叶馨也跟着扭过头,见谢逊说在教室的最后排大马金刀地坐着,脸上仍挂着笑,正和身边的一个男生说话。那男生浓眉俊目,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两个大大的眼袋,似乎和叶馨一样,昨晚没睡好觉。他大概发现叶馨和那个女生一起回头在看谢逊,冷冷的回望过去。
叶馨正想继续打听那个冷面小生是什么路道,老师开始讲课了,她也怕再问下去,那女生不知会造出什么样的动静,做何等联想,便打消了这念头。
今年的解剖学由杨鼎铭教授和一名青年教师轮流授课。期中考试结束后,那青年教师获得了美国一个医学中心的博士后机会,辞职而去,他负责的那部分教学任务,只好由一名在职研究生接手。那在职研究生看上去也不过大学毕业不久,身材挺拔,瘦长脸上一副深度眼镜,乌黑的头发梳得溜光,分得齐整,一双黑皮鞋亮可为鉴。他自我介绍说名叫章云昆,然后说:“期中考试的成绩已出来了,你们可以到办公室去查看。当然,有一个同学的成绩我可以告诉大家,我想这位同学也不会介意。”
他忽然用眼光将在座学生扫了一遍,缓缓说:“哪位同学是叶馨?”
叶馨举起手,心里忐忑不安:自从又一轮的频频恶梦开始,她因为失眠,总是昏沉沉的,莫非考试时也走了神,错得离谱?
“她考了满分。”章云昆冷冷地说。
全体同学都羡慕地望向叶馨,嗟哦之声不断。
叶馨暗暗着恼,自忖已过了因为取得好成绩而虚荣的年龄,何况医学系女生之间,在成绩上暗中竞争是出了名的惨烈,她在第一学年里就体会深刻,现在这个情形简直就是恶梦的延续,谁愿意成为众矢之的呢?这个小老师果然是没有经验,要表扬学生,也不需要如此大张旗鼓呀?她只好目不斜视地端正坐着。
谁料章云昆一声冷笑:“从某种意义上说,得满分是可笑又可悲的学习结果。”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教室里一片窃窃私语声。
叶馨仍是端坐不动,但扬起头,脸上虽没有太多表情,但眼中充满了不满和质疑。
“医学学习,就事论事说吧,解剖学学习,无微不至的确是种美德。不过,我从这个满分里,不但看见了孜孜不倦的学习精神,也看到了死记硬背的大忌。解剖学里那么多的细节,有没有可能在这两个月里毫厘不爽地记住?不可能。之所以能得满分,显然有很多死记硬背的功夫。半年之后,这些细节还会保留在记忆里吗?不能。那么现在的死记硬背是不是仅仅为了得个高分呢?只怕是的。所以与其花大量的时间死记硬背,不如多观摩标本,或者扩大视野,为将来适应日新月异的医学领域打好基础。请问诸位有谁到图书馆翻阅过近期的英文解剖学杂志?”
教室里一片寂静。
叶馨若有所悟,想起自己确是用了大段的自习时间苦苦记忆那些解剖学名词,没有花很多功夫观摩标本,原先的气恼平复了许多,但还是感觉受了冒犯。
章云昆大概见学生们对自己这番议论有所触动,这才进入正题:“开始上课吧。”他翻开教材,忽然顿了顿,似乎为教材里某处内容所吸引,凝神细看,紧接着“啪”地合上书本,摇着头说:“把这书读完,你们哪怕又考了满分,暑假一过,一定会忘掉百分之八十。这些黑白线条的插图,只会让人越看越糊涂,你们都买了彩色图谱吗?”
有个男生笑着回答:“您是不是刚从国外回来啊?彩色图谱那么贵,并不在必备教材之列。我倒是从我爸那里‘继承’了一本,还是翻译美国人的版本。”
章云昆无奈地笑了笑:“好吧,那么,我们从何说起呢?”
下课铃响起,叶馨停下了手中的采访机,在原位上又稍坐了片刻,似乎意犹未尽。这章云昆虽然好发奇谈怪论,但确实才华横溢。解剖学只怕是最枯燥的一门课了,却被他讲得绘声绘色。他常常引经据典,将古今中外的掌故和人体器官结合起来,妙趣横生。
一定要让小倩听听这个人讲课,她会很喜欢的。
章云昆刚将板书擦净,回身见叶馨低着头向外走,扬声说:“叶馨同学,很敬佩你的涵养,我知道我说话不中听,你倒没发脾气。”
叶馨本不想多说,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看来那位同学说的不错,你好像是刚从美国回来,我们这儿的学校里,还没有学生当众向老师发脾气的说法。”章云昆笑道:“好啊,现在不是当众了,你要有什么脾气,可以尽情发出来。”叶馨心头一动,也笑起来:“其实章老师批评得并非没道理,我确是死记硬背过,也一心想拿高分,我倒没什么好抱怨的。不过,我之所以能侥幸得了满分,还归功于我的一个神秘的发现,只是这发现扑朔迷离,我至今也不能相信它是否存在,正好可以向你请教。”
“请教不敢当。”
叶馨将前几天看到的那个人体标本向章云昆描述了,章云昆越听越惊,一个劲儿地摇头,眼镜几乎落地,尤其听到那标本又整合成一具白衫女尸时,他打断道:“你越说越离谱,这显然是个恶梦而已,我在解剖教研室也有两年了,从来没听说这么个宝贝。”
“可是那标本是如此清晰,又怎么解释我确确实实提高了学习解剖的效率呢?”
“会不会是因为你太过沉迷于解剖学习,对教材和标本研究得透彻,于是你脑海中就形成了这个完美的标本。换句话说,是你自己的知识在意识里造就这个标本?”
叶馨连连摇头:“不会的,我们才学了一半的解剖课程,我怎么可能在脑海里有完整的标本?”
章云昆夹起讲义和教材:“百闻不如一见,咱们再去看看。”
两人走进那间小屋,屋里空空如也。叶馨说:“我有几天没见到那标本了。好像彻底失踪了。”她怔怔地站着,努力回想从前所见的一切,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越想越觉得头痛欲裂,也许是站得太久,也许是想得太苦,她摇摇晃晃,几欲跌倒。
章云昆忙扶住叶馨,轻声呼唤:“叶馨同学,你没事儿吧?”
此时的叶馨,却觉得自己在惊涛骇浪之中,厉风在耳边呼啸,人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