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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监狱已经超过一百年了;原来是黑色花岗岩建筑,后来又陆续加盖了红砖结构。监狱的整体形状呈十字形,中央塔楼往四边延伸出四翼。塔楼顶端是一个圆顶,二十四小时都有四名持步枪的警卫驻守,各自对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以防犯人跑掉。监狱四周环绕着铁轨,还有从波士顿北端区一路沿河延伸到萨摩维尔市的众多制造厂、铸造厂、纺织厂。那些制造厂制造出锅炉,纺织厂制造出织品,铸造厂则散发出镁和铜和铸铁的臭气。巴士驶下山丘进入平地时,天空被一层浓浓的烟雾遮蔽。一列东方货运公司的火车鸣笛,他们必须在平交道前等列车开过,才能穿越铁轨,走完最后的三百码,抵达监狱。
那辆巴士终于停下来,汉蒙先生和另一名警卫打开他们的脚镜,诺曼开始发抖,接着啜泣起来,泪水像汗水般从下巴滴下来。
乔说,「诺曼。」
诺曼看着他。
「别哭。」
但诺曼停不下来。
乔的牢房在东翼最顶层。晒了一整天太阳下来,入夜后囚室还是很热。里面没有电,电力只供应走廊、食堂,以及死刑犯牢房区的电椅。各个囚室里面是点蜡烛。室内抽水马桶还没普及到查尔斯屯监狱,所以囚犯大小便都是拉到木桶里。乔的牢房本来是供一个囚犯住的,但现在里头塞了四张床。他三个室友的名字分别是奥利佛、尤金、图姆斯。奥利佛和尤金是一般的小混混,分别来自瑞威尔和昆西,两个都跟席奇帮做过生意。他们从来没机会跟乔接触,甚至也没听说过他,但双方聊起几个名字后,他们就知道他的确是席奇的手下,也就没为了给他下马威而恶整他。
图姆斯是最老也最安静的。他一头黏黏的头发,四肢肌肉发达,眼里有个什么很不对劲,让你不想看。乔入狱的第一天,太阳下山后,图姆斯坐在他双层床的上铺,双腿从床缘垂下,偶尔乔会发现图姆斯茫然的眼神转向他,他也只能看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别开目光。
乔睡在奥利佛对面的下铺,那张床垫最烂,床板都凹陷了。床单很粗糙,被虫蛀得破破烂烂,闻起来像湿毛皮。他断断续续打了些盹,但始终没有睡着。
次日早晨在院子里,诺曼朝他走来,两只眼睛都淤黑,鼻子看起来被打断了。乔正想问他怎么回事,诺曼便满脸阴沉,晈着下唇,一拳朝乔的脖子挥来。乔往旁边走了两步,没理会脖子的剌痛,想着要问为什么,但他没有足够的时间。诺曼逼近他,笨拙地举起两手。如果诺曼没管乔的头,去攻击他的身体,乔就完了,因为他的肋骨还没愈合,早上起床时还是痛得眼冒金星。乔滑动脚步,脚跟刮着泥土地。在他上方的高处,瞭望塔上的警卫正往西看着河流或往东看着海洋。诺曼朝他脖子的另一边挥拳,乔举起一脚朝诺曼的膝盖骨踹下去。
诺曼往后倒下,右脚弯成一个怪异的角度。他在泥土地里翻身,想用一边手肘撑起身子来。乔第二度踹向他的膝盖时,半个院子的人都听得到诺曼的脚骨断了。他嘴里发出的声音不太算是尖叫,而是更柔和、更深沉,一种吹气的声音,像是一只狗在屋子底下爬行后,临死会发出的声音。
诺曼躺在泥土地上,双臂垂在两侧,泪水从眼睛流入耳朵里。乔知道自己现在没有危险了,可以把诺曼扶起来,但这种举动会被视为软弱。于是他走开了。他穿过上午九点就已经热得难受的院子,感觉到盯着他看的眼睛多得数不清,每个人都在观望,想决定下一个测试会是什么,考虑着他们要玩弄这只老鼠多久,才要真的下手打死它。
诺曼不算什么,只是个暖身而已。如果这里有任何人知道乔的肋骨伤得有多么严重——此时他连呼吸都痛得要死,连走路都会痛——他就活不到明天了。
之前乔看到奥利佛和尤金在西墙旁,现在他们走进人群中。在搞清状况之前,他们不想跟他有任何牵扯。于是乔走向一群不认识的人。如果他突然停下、东张西望,看起来就会很蠢。而在这里,愚蠢就等于软弱。
他走到那群人面前,在院子另一头,靠墙,但那些人也离开了。
这个情况持续一整天——没有人要跟他讲话。不论他要讲什么,都没人想听。
那天晚上他回到牢房,整个是空的。他那张凹凸不平的床垫放在地上。其他床垫都不见了,两张双层床也不见踪影。所有东西都搬走了,只剩那张床垫、那条粗糙的床单,还有便桶。乔回头看着正在锁门的汉蒙先生。
「其他人呢?」
「走了,」汉蒙说,然后走下楼梯。
第二夜,乔躺在那个闷热的房间里,又是几乎没睡。不光是肋骨痛,也不光是害怕而已,还加上监狱里的臭味,以及外头工厂传来同样强烈的臭味。牢房顶端有个小窗子。或许开这个窗子的本意,是好心想给犯人一点外头世界的滋味。但现在那窗子成了工厂烟雾的管道,让纺织品和烧煤的恶臭飘进来。在囚室的高温中,当虱子、老鼠之类的有害动物沿着墙边急跑,囚犯在夜里呻吟,乔想不出自己要怎么在这里熬过五天,更别说五年了。他失去了艾玛,失去了自由,现在他可以感觉自己的灵魂之火摇曳着,愈来愈黯淡。他们正要夺走他的一切。
次日,又是同样的戏码。再下一天也是。无论他走近谁,对方就会走开。任何目光对上他的人,就会立刻别开眼睛。但他感觉得到,一等他移开目光,他们就在观察他。全监狱里的每个人就只是这样——都在观察他。
同时等待着。
「在等什么?」那天晚上他问,当时正要熄灯,汉蒙先生转动着囚室的锁。「他们是在等什么?」
隔着铁栅,汉蒙先生那对毫无光亮的眼睛看着他。
「其实呢,」乔说。「我不晓得自己得罪了谁,但我很愿意跟他把话讲清楚。如果我真得罪了某个人,那我也不是故意的。所以我很愿意——」
「你在它的嘴里,」汉蒙先生说。他抬头看着自己后方上头的楼梯。「它决定要把你在舌头上转来转去,或者使劲一咬碾碎你,或者让你爬出那排牙齿掉下去。但由它决定,不是由你决定。」汉蒙先生拿着那个巨大的钥匙圈转了一圈,然后钩回腰带上。「你就等着吧。」
「要等多久?」乔问。
「它要你等多久,你就等多久。」汉蒙先生走上楼梯。
下一个来攻击他的那个男孩,真的只是个孩子,全身颤抖又眼神惊惶,但并不减低其危险性。那是星期六,乔正排队要去冲澡时,那个男孩从排在他前面大约十人之处走出队伍,朝乔走来。
那男孩一脱队,乔就知道他是来找自己的,却也没办法阻止。那孩子穿着监狱的条纹长裤和外套,跟其他人一样拿着毛巾和肥皂,但右手还握着一把马铃薯削皮刀,刀锋用磨刀石磨利了。
乔走出队伍面对那个男孩,那男孩像是要继续往前,接着就扔下毛巾和肥皂,站稳两脚,一手挥向乔的头。乔假装要往他右边闪,那男孩必然是料到了,因为他朝左把马铃薯削皮刀刺向乔的大腿内侧。乔还来不及感觉到痛,就听到那孩子又抽回刀。激怒他的是那个声音,听起来像鱼的内脏被吸进排水管里。他的皮、他的血、他的肉,都吸在那把刀的刀锋上。
接着那男孩扑向乔的腹部和鼠蹊:他的呼吸刺耳、混乱的脚步怱左怱右,乔无法判断他想攻击哪里。乔上前抓住那男孩的后脑往下按。那男孩又刺他,这回刺到臀部,但软弱无力,刺得并不深,不过还是比狗咬还要痛。等到那男孩又抽出刀来想再刺,乔把他往后推,让他脑袋撞上花岗岩墙壁。
那男孩叹息一声,削皮刀掉地,乔为了确定,又把他的脑袋朝墙壁多撞了两次。那男孩身体一软,滑到地板上。
之前乔从没见过他。
在医护室里,一名医师帮他清洁伤口,臀部的伤口缝了好几针,然后用纱布紧紧包起来。那医师身上有种化学药剂气味,他叫乔这几天不要动到那条腿和那边的臀部。
「要怎么不动?」乔说。
那医师好像没听到似地继续说。「然后保持伤口干净。每天换两次纱布。」
「你有多的纱布给我吗?」
「没有。」那医师说,好像很气他怎么会问这么蠢的问题。
「那么……」
「就会完好如新了,」那医师说着往后退。
他等着警卫进来,宣布他打架该遭到什么惩罚。他等着听他们说那个攻击他的男孩是死是活。但没有人跟他讲任何话。就好像整件事情是他想像出来的。
熄灯时,他问汉蒙先生是否听说过他洗澡前打的那场架。
「不。」
「不,你没听说?」乔问。「或者是,不,那件事没发生?」
「不,」汉蒙先生说,然后走掉了。
几天后,一个囚犯跟他讲话。那人的声音没什么特别的,有点口音(乔猜想是义大利腔),但过了一个星期几乎完全沉默的日子后,那声音听起来美妙无比,乔简直喉头哽咽、胸口涨满。
那是个老人,戴着一副太大的厚眼镜。乔一跛一跛地穿过院子时,那老人走向他。星期六排队要冲澡时,那老人也在排队的行列里。乔会记得他,是因为他看起来好虚弱,你只能想像他坐牢太久,已经被这个监狱的种种恐怖状况折磨成那副样子。
「你想,他们会很快就派不出人来跟你打架了吗?」
他跟乔的身高相仿,头顶秃了,脑袋两侧生着短短的银发,细如铅笔的小胡子也是银色。两脚很长,上身短而粗壮,两手很小。他的动作看起来小心翼翼,几乎是蹑手蹑脚,像个夜贼,但双眼纯真而充满希望,像是第一天上学的孩子。
「我想这种人手用不完的。」乔说。「人选太多了。」
「你不累吗?」
「当然会累,」乔说。「但只要撑得下去,我就会撑吧。」
「你速度非常快。」
「算是快,但不是非常快。」
「可是真的很快。」那老人打开一个小小的帆布包,拿出两根香烟,递了一根给乔。「你两次打架我都看到了。你速度太快,所以大部分人都没注意到你在保护你的肋骨。」
老人划了根火柴,乔停下来,让他帮两人点烟。「我没在保护什么。」
老人露出微笑。「很久很久以前,上辈子,在我进来这里之前,」那老人比划着围墙和铁丝网。「我训练出几个拳击手。还有几个摔角手。从来没赚大钱,不过碰到很多漂亮女人。拳击手吸引美女,而美女身边总是会有其他美女。」老人耸耸肩,两人继续往前走。「所以我看得出你在保护肋骨。断了吗?」
乔说,「我肋骨没问题。」
「我保证,」那老人说,「如果他们派我跟你打架,我只会去抓你的脚踝,紧紧抓住不放。」
乔低声笑了。「只抓脚踝,嗯?」
「或许还有鼻子,如果我觉得能占到便宜的话。」
乔看着他。他一定是在牢里待太久了,目睹过各种希望破灭,体验过各种毁坏,如今那一切都不再困扰他,因为他在逆境中存活了下来。或者因为他只是一具生满皱纹的皮囊,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也没有威胁性。
「唔,那就要保护我的鼻子……」乔深深吸了口烟。他都忘了难得吸到一根烟的滋味有多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