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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光吃黄连也不行,你还得让别人看到你在吃黄连。顺宁的领导对此事刚刚积累了一点经验,本月初,工商局的刘枫一句“我一个电话就能让你丢工作”闹得满城风雨,网友调侃说:“昔有我爸是李刚,今有娘舅他姓曹。”还有说:“曹国舅威武!”曹副市长眼见形势越来越恶劣,只能丢车保帅,没多久,刘枫被免职了,而且还要接受调查。
新闻里的确是这么说的,实际上,调查早就停了,凡是调查必然会拔出萝卜带起泥,萝卜不可怕,泥才可怕。后来,由于郭美美、达·芬奇家具等事件吸引了媒体的注意力,舆论渐渐忘记了顺宁,调查的事则是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由于有了这样的经验,所以当看到矽肺工人的事再也包不住了,顺宁领导便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自曝其丑。
“自曝其丑。”这话是刘天豪说的,他说完之后就得意起来,觉得自己真的变得睿智而清明了。
实际上,凡事都有个度,尤其自曝其丑这种事更要讲究方法策略,不能一味地说自己丑,而是表面上说自己丑,但实际上却是夸自己俊。
根据这种想法,他们拟定了一份新闻通稿,发给全市各大媒体,扼要地讲述了矽肺工人的维权经过,重点讲述了顺宁市政府是如何帮助工人维权的,这其中用到了“高度重视”“非常关注”“群众利益无小事”等铿锵有力的话语,还用了“立即”“马上”“火速”等形容词来加强语气。
“立即”是这么用的:顺宁市委市政府立即要求各相关部门……
“马上”是这么用的:顺宁市劳动局马上启动了援助机制……
“火速”是这么用的:顺宁市职业病防治院火速安排工人进行检查……
何旋拿到这份通稿的时候哭笑不得,她看着余榭说道:“这不是招人骂吗?”
“骂也是骂他们,就这么做吧。”
何旋无奈,看着令人头疼、厌倦、恶心的新闻通稿,问道:“我们就照着这个通稿做吗?不要加点评论采访什么的?小白不是拍了很多素材吗?”
“小白的素材可以用,”余榭说道,“但是要把握度,情绪太激烈的采访就不要用了。上面通知了,可以报道,不能炒作,不能渲染。”
“炒作这个词很难定义啊,到底什么才叫炒作,什么才叫报道呢?”
余榭无奈地笑了:“只要站在政府的立场说话就叫报道,不站在政府的立场说话就叫炒作。”
“高!哈哈,实在是高!”何旋又问道,“那什么叫渲染呢?”
“就是不站在政府的立场上,还拼命地说,就叫渲染。”
何旋最后中规中矩地做了报道,做完之后就想吐,但是她忍住了。回到家后却看到地上乱七八糟的一堆碎纸片,那是苏镜几年来荣获的各种荣誉证书,如今都撕碎了。苏镜则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下午,套子向苏镜汇报了调查情况之后,本以为按照苏镜的性格会立即行动,但没想到苏镜却意兴阑珊地摆摆手:“回家休息吧,这几天都挺累的。”
苏镜回到家后把所有的荣誉证书拿出来一张张全撕了,然后往床上一躺。
何旋也不说话,默默地把纸片捡起来。
“不用捡,扔到垃圾桶里去。”苏镜依旧闭着眼睛。
何旋看着一向刚强的男人,微微笑了笑。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他要是真不要了,早就自己扔到垃圾桶去了,现在丢到地上,主要就是表示自己受伤了,需要老婆安慰。她要是真给扔了,苏镜非哭死不可。
她没有说话,将纸片一张张摊开在桌面上,拿来透明胶带粘贴起来。
“扔了,扔了,别粘了。”他还在嘴硬呢!
“优秀警察就是优秀警察,闭着眼睛都知道我在干什么。”
“我不是优秀警察,我是窝囊警察。”
“你是窝囊警察,我是窝囊记者好不好?”何旋故作开心地说道,“我今天又做了一回喉舌,一个器官!”
“你们本来就是器官,”苏镜说道,“你做什么了?”
“顺宁市委市政府关心关怀关爱矽肺工人的新闻通稿。”
“把黑的说成白的,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好了,你起来吧,说说你这是怎么了?”
“我被窝囊了。”苏镜气鼓鼓地把来龙去脉说了。
听完之后,何旋咯咯地笑:“这么点破事,就沉不住气了?”
“我觉得自己就像待在鲁迅笔下的那个铁皮屋子里,四周一片黑暗。”
“但是,毕竟你已经醒了。”
“就是因为醒了才这么痛苦。”
“那你愿意继续睡下去吗?”
“醒了,就很难睡了。”
“所以,我们不能放弃希望,我们要向前看。”
这次是苏镜笑了:“以前你可不是这样啊。”
“你是说我以前愤青?”何旋说道,“这说明我比你醒得早。你知道‘黎明前总是最黑暗的’是什么意思吗?”
“你又有新发现了?”
“黎明前总是最黑暗的,并不是因为黑暗势力疯狂反扑,而是因为人们在黎明前醒来看到了黑暗。之前还睡着的时候,自然不会觉得黑暗。所以,你越是觉得力不从心的时候,你越是觉得被无力感充斥的时候,你越是觉得黑暗的时候,黎明就越是迫近你了。很多事情你觉得黑暗,是因为你知道这事了。在这之前呢?他们没被曝光的时候,你也不会觉得黑,对不对?我们还可以这样想,这种事情之所以可以曝光,可以舆论监督,恰恰说明我们的国家进步了,我们的社会在向前发展。换在几年前,这种黑暗面的新闻是根本出不了街的。你说呢?”
苏镜笑了:“娘子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我顿时又有活力了。”
“真的?”
“真的!”
“那赶紧起来,做饭去!”
“啊?”
……
两人吃着饭又谈起了白石冰,何旋很惊讶,问道:“你们还在怀疑他?”
“是。”
“为什么?”
“那个遇害的矿工徐虎,死的时候身上有九千八百块钱,”苏镜说道,“今天套子去银行查了,就在15号徐虎遇害那天,白石冰刚刚从柜员机里提取了一万块钱。”
“取了一万块钱也不能证明他就是凶手啊。”
“是啊,所以才叫怀疑嘛。你倒是说说看,他这人怎么样?”
“愤青一个,他最有名的一句话已经在我们中间流传开了,‘正确地做新闻,做正确的新闻’。”
“这有什么玄机?”
“新闻要求事实准确,这是客观属性;但是‘正确’就是主观属性了,你可能说了一句真话,但是这句真话在政治上是不正确的,这样的话我们就不能报道。”
苏镜呵呵一笑,说道:“多几个这样的记者,我们的社会才有希望。”
“他的电脑桌面改写了海子的诗做屏保:从今天起,做一个好人,采访,报道,影响世界。”
“什么叫好人?”
“比如说像我这样的。”
“真受不了你。”
“我觉得白石冰很有正义感,他要是杀人,他也应该去杀毒龙坡煤矿的人,不该去杀维权的工人。而且他取了一万块钱,为什么徐虎身上却只有九千八百块钱呢?难道给钱也不给个整数?”
“这事怪就怪在这里。”
2。一条微博将他推向绝路
苏镜是个闲不住的人,他那点小抑郁被老婆治好之后,便顾不上夜已经深了,立即赶到丁庄村。
白石冰的住处是何旋告诉他的,有一次,何旋和白石冰到丁庄采访城中村脏乱差问题,顺便到白石冰的蜗居转了一圈。当听说白石冰住在丁庄村时,苏镜有点吃惊,因为徐虎就是在那里遇害的。
苏镜找到白石冰的时候,他正在上网,刚刚转发了一条微博,当时他并不知道,这条短短的微博,将把他推向绝路。
这条微博是顺宁市第二人民医院神经外科的护士陈丽娃发表的。七年前,神经外科收治了一名车祸伤者,他身上没带钱包,也没带手机,由于脑部受伤,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七年来,他一直住在医院里,由护士护工轮流照顾,护士们都管他叫“无名氏”。
如果没有网络,也许他将一直“无名”下去。
一切,因为微博而改变。
护士陈丽娃是个善良的人,每次看到无名氏渴望的眼神,喃喃地叫着妈妈,她就很心酸,她想,无名氏的妈妈应该也是肝肠寸断的吧?她本来无计可施,只能好好照顾他,不过最近玩起了微博,她看到微博上很多寻人的消息,心想也许可以通过微博找到无名氏的家人,于是她用手机拍摄了无名氏的照片,然后配了一段文字发了微博。她没想到,这条微博被迅速转发,短短一个小时就转了上千条。
白石冰是第3471个转发者,当他看到陈丽娃的那条微博时,眼眶不禁湿润了。
《妈妈,你在哪里?》七年前,他横穿马路被车撞了,身上没有手机身份证,被撞后又失去了记忆,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家在哪儿,清醒时,口中只是喃喃地叫着“妈妈妈妈……”请大家多多转发,也许我们会找到认识他的人。他住在顺宁市第二人民医院神经外科。若有消息,也可以在我的微博或者博客上留言。
白石冰说:都转一下吧,我们期待奇迹的出现。
刚转发完毕,房门被敲响了,他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不但他不动,屋里其他人也都没动。
出租屋三室一厅,每个房间都有租客,厅里也摆了三张床,住着三个人。当门敲响时,三个人都装作没听见,反正不是找自己的。
门外那人很执着,继续咚咚咚地敲,终于有个人沉不住气了,吼了一嗓子:“找谁?”
“白石冰。”
白石冰有点纳闷,没几个人知道他住在这儿,谁会来找他呢?何况已经这么晚了。他狐疑地开了门,然后便看到了一张满头大汗的脸,那张脸上带着笑意:“白记者怎么住在这里啊?”
白石冰见到苏镜更是惊讶,问道:“苏警官,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我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啦!”
白石冰看看屋里两人,说道:“我这里不方便,咱们到楼下去。”
丁庄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从外面看,灯火辉煌流光溢彩,几家高档酒楼、夜总会鳞次栉比地排列在街道两侧,装点出一片浮华烂漫。往里走,灯光渐暗污水渐多垃圾满地,或粉或紫的洗发店招牌充满想象力地发出柔和的光。招牌附近是一个个黑咕隆咚的门洞,走进门洞,能闻到馊臭味、尿臊味,如果没有心理准备,会被顶一跟头。
苏镜就被顶了一下,当时他的脑门嗡的一声,立即喘不过气来差点窒息。他屏住呼吸企图躲过这股味道,可是爬了一层楼之后,还是这股味,他只好投降了。见到白石冰时,他已经能够忍受这股味道了,但是他不明白白石冰怎么会住这么破烂的地方。
“白记者,你怎么住这儿啊?”
“房租便宜呗。”
“你也太节俭了吧?”
“苏警官,你是对我们电视台缺乏了解啊,我们那里等级制度森严,各种编制都有,什么事业编、企业编、职员、雇员、合同工……像我这样的就是合同工,只能领最低的工资,一个月不到两千块钱。”
苏镜知道何旋一个月有七八千,他觉得是老婆抢了白石冰的钱,便不好意思了。